北京白癜风需要多少钱 http://disease.39.net/bjzkbdfyy/171015/5762961.html高中语文课外阅读专刊《用散文记住历史中那几个名人》杨树孔子的洒脱2孔子—黑暗王国里的残烛3流在剑上的酒与浸过酒的剑18词皇李煜21走进唐朝—那个几个哥们23才如江海命如丝—王昌龄27简洁画面的背后并不一定是孤独(柳宗元、杜牧)34零陵或永州37钓者(姜太公、严子陵、柳宗元)41一个叫汪伦的人45庄子的草帽47为陶渊明写意49琴台钩沉(外一篇)(司马相如、项羽)52边官柳宗元56千秋太史公57一个人的春夏秋冬——欧阳修千年祭61梦见屈原64喜欢苏东坡(节选)69把栏杆拍遍(辛弃疾)70流泪的滕王阁(王勃)72天地苍茫一根骨—司马迁73草堂·诗*—杜甫75庄子,会飞翔的人76不朽的失眠—张继79在西域读李白80读柳永82贝多芬:一个巨人85读屈原87庐山思绪(陶渊明、李白、白居易、苏轼)88岳王庙89岳飞91两千年的闪击—荆轲92寻李白94永恒的乡愁—庄子96人在江湖—庄子浪漫的庄子孔子的洒脱周国平我喜欢读闲书,即使是正经书,也不妨当闲书读。譬如说《论语》,林语堂把它当作孔子的闲谈读,读出了许多幽默,这种读法就很对我的胃口。近来我也闲翻这部圣人之言,发现孔子乃是一个相当洒脱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儒家文化一重事功,二重人伦,是一种很入世的文化。然而,作为儒家始祖的孔子,其实对于功利的态度颇为淡泊,对于伦理的态度又颇为灵活。这两个方面,可以用两句话来代表,便是“君子不器”和“君子不仁”。孔子是一个读书人。一般读书人寒窗苦读,心中都悬着一个目标,就是有朝一日成器,即成为某方面的专门家,好在社会上混一个稳定的职业。说一个人不成器,就等于是说他没出息,这是很忌讳的。孔子却坦然地说,一个真正的人本来就是不成器的。也确实有人讥他博学而无所专长,他听了自嘲地说:“那么我就以赶马车为专长吧。”其实,孔子对于读书有他自己的看法。他主张读书要从兴趣出发,不赞成为求知而求知的纯学术态度(“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还主张读书是为了完善自己,鄙夷那种沽名钓誉的庸俗文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一再强调,一个人重要的是要有真才实学,而无须在乎外在的名声和遭遇,类似于“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这样的话,《论语》中至少重复了四次。“君子不器”这句话不仅说出了孔子的治学观,也说出了他的人生观。有一回,孔子和他的四个学生聊天,让他们谈谈自己的志向。其中三人分别表示想做*事家、经济家和外交家,唯有曾点说,他的理想是暮春三月,轻装出发,约了若干大小朋友,到河里游泳,在林下乘凉,一路唱歌回来。孔子听罢,喟然叹曰:“我和曾点想的一样。”圣人的这一叹,活泼泼地叹出了他的未染的性灵,使得两千年后一位最重性灵的文论家大受感动,竟改名“圣叹”,以志纪念。人生在世,何必非要成个什么器、做个什么家呢,只要活得悠闲自在,岂非胜似一切?孔子实在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有常识,知分寸,丝毫没有偏执狂妄。“信”是他亲自规定的“仁”的内涵之一,然而他明明说:“言必信,行必果”,乃是僵化小人的行径(“硁硁然小人哉”)。其要害是那两个“必”字,毫无变通的余地,把这位老先生惹火了。他还反对遇事过分谨慎。我们常说“三思而后行”,这句话也出自《论语》,只是孔子并不赞成,他说再思就可以了。也许孔子还有不洒脱的地方,我举的只是一面。有这一面毕竟是令人高兴的。研究孔子,如果能顾及他的全人,对他的哲学或许也会有些新的认识吧。孔子——黑暗王国里的残烛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汉书·艺文志》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曾参一孔子的长相颇怪。“生而圩顶”,就是说,他天生的脑袋畸型,头顶上中间低,四周高,司马贞说,其形状恰像倒过来的屋顶。名之曰丘,固当。不知命相学家是如何解释的。这种头顶是否暗示着承受天地之甘露阳光?孔子自学而成大才,其天赋必然很高。而其身长亦不凡,“九尺有六寸”,这在那时可以说是“硕人”了,“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人人都说他是长人,感到惊异。真正的一个齐鲁大汉。不过,这个“长人”的身影也确实够长了——长到遮蔽了整个民族漫长的历史,—个民族都—直顺着他的倒影前行两干多年了,我们何时才能走出这漫漫的阴影呢?据司马迁和《孔子家语》的记载,孔子乃是商代“三仁”之一微子的后代。那个有名的“仁义之师”的统帅宋襄公,便是他的十一世祖——难怪他也像宋襄公那样泥古不化,自讨苦吃。用古老的仁义道德去对付现世的流氓强盗,这也是他家族的祖传秘诀吧,只可惜常常不灵。到孔子的六世祖孔父嘉,“五世亲尽,别为公族”,不再属王族,姓也成了“孔”。后来孔父嘉又为人所逼而奔鲁。所以孔子确实是一位“没落贵族”。到他父亲叔梁纥,便是连人丁也很寥落了:正妻连生九女,—妾生子叫孟皮,却又是个跛子。年近七十的叔梁纥大概非常绝望了。但他还要作最后的努力,于是便向颜氏求婚,颜氏少女颜征“从父命”而嫁给了古稀之年的叔梁纥。所以,司马迁说这是“野合”,“野”与“礼”相对,夫妻双方年龄差别太大,不合周礼,所以这婚姻不是“礼合”,而是“野合”。“野合而生孔子”——这实在太有意味了,为什么呢?孔子终其一生都在为“礼坏乐崩”而头疼,而愤怒,而奔走呼号,要人们“克己复礼”,孰料他本人即是个不合礼的产儿呢。如果他的那位老父亲真的克制自己来恢复周礼,可就没有孔子了。真玄哪。要知道,这不合“礼”的产儿,竟是他们这古老家族之链上最辉煌的一环,也是我们这古老民族历史上最辉煌的人物啊!宋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好抬杠的李贄就此讽刺道,怪不得孔子出生之前,人们都点着蜡烛走路。我想,话不能这么说,也不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孔子确实是悬挂在那个遥远古世纪的一盏明灯,他使我们对那个遥远的时代不再觉得晦暗和神秘,他使那时代的人与后代乃至于我们沟通了。我们由他知道,即便在那么一个洪荒时代,也是有阳光普照着而万物不探手段地生机勃勃;那时代也发生着我们今天一样的事情:暴力和弱者的呻吟;混乱和宁静的企望;束缚与挣扎;阴谋与流血;理想碰了钉子;天真遇见邪恶;友情温暖,世态炎凉。在他手订的《诗经》中,我们甚至可以体验到最个性的感受——当那些面孔不一情性各异的个人复活时,那个时代不也就复活了吗?孔子生活的时代也真像他所说的,确实是混乱无道。他为之伤心不已:辉煌的“郁郁乎文哉”的周王朝已是日薄西山,伟大的周公早已英*远逝,他制定的“礼”“乐”也土崩瓦解。“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到处都是乱臣贼子,且个个生龙活虎。西周古都废墟上的青草与野黍也一茬一茬地青了又*,*了又青,根深而茎壮了,掩埋在草丛中瓦裂的陶器早已流尽了最后一滴汁液。九鼎不知去向,三礼流失民间。东周呢?龟缩在洛邑弹九之地,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些纵横天下的伯霸诸侯,把九州版图闹得瓜分而豆刮。无可奈何花落去,还有谁来用红巾翠袖,擦去周王混浊的老泪?连孔子本人都不曾去那里。在这种时候,要“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真无异于痴人说梦。孔子正是这样的一位痴人。痴人往往缺乏现实感。他的精神就常常脱逸出现实的背景,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追寻着万物逝去的方向。是的,他一生都在追寻,他周游列国,颠颠簸簸,既是在找人,找一个能实施他主张的人,更是在找过去的影子,找东周昔日的文明昌盛。面对这一伟大帝国的文化废墟,孔子领悟到并承诺了自己的使命!但挽狂澜于既倒,或知其不可而为之,只不过是一种令人钦敬的悲剧精神罢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奔波倦极归来,在一条小河边饮他那匹汗马时,他偶然从平静的流水中惊见自己斑驳的两鬓,“甚矣,吾衰矣”(太惨啦!我已经衰老了!)他顿时心凉如水。这衰弱的老人,他的多少雄心都失败了,多少理想都破灭了。壮志不酬,眺望茫茫无语的宇宙,他心事浩茫。人世渺小,天道无情,青山依旧,哲人其萎。于是,一句意味深长的叹息便如一丝凉风,吹彻古今:“逝者如斯夫!”我在几千年后的漆黑的夜里写这篇文章时,宛如见到他当初衰弱地站在苍茫高天之下的无情逝水边。那无限凄惶的老人的晚景使我大为感动。于是这篇文章的题目也就一闪而现了:这衰弱的,即将随着时间的流水逝去的老人,不就像黑暗旷野上快要燃尽的一枝蜡烛吗?四面飚风,寒意四逼,这支蜡烛艰难地闪耀……孔子死后,鲁哀公装模作样地悲痛一番,悼念一番,他写了一篇诔文,似乎感伤得很:“上天太不公平啦。不肯留下一位老人陪我,让我一人在鲁国孤零零的,唉,多么悲痛。”孔子的弟子子贡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其实,对孔子“生不能用”的,岂止—位鲁哀公呢?孔子一生见过不少诸侯,像楚昭王,齐景公,卫灵公……等等,有谁用他呢?天下人事纷纷扬扬,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人人都在玩新花样,搞新名堂,他老先生拿着一把过时的且是万古不变的尺子,东量量,西测测,这也不合“礼”,那也不合“乐”,到处招人惹人,别人对他敬而远之也是很自然的。同时他又像一个蹩脚的推销员,推销过时的、早已更新换代的产品。这产品不是按顾客的需求而设计,而是要以这产品的规格来设计顾客,正如韩非嘲笑他的,不是根据脚的大小来选鞋,而是根据鞋的大小来“削足”。他这么不合时宜,被人拒绝不是很正常的么?子贡以他的经济实力和外交天才,到处为老师打点鼓吹,也没有什么效果。子贡的悲痛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过分责备鲁哀公不能用孔子,就不大合情合理啦。
二痴人有多种,或因情深而痴,或因智浅而痴,孔子属于前者,而他的很多徒子徒孙,如宋明之际的理学家们,就属于后者了,新儒家们当更是等而下之。因情而痴的孔子常常沉湎在过去的怀想之中,“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逝者如斯夫!”这时,他就是一位抒情者,抒得很动情,很感人。在一个抽象的、冷酷的、沉闷的老子之后,出现一个一往情深、感怀万端的孔子,使我们再次感受到—种温软,一种熨帖,这实在是让我们大大舒了—口气,历史终于在绝望中咧口而哭出了声,一些可怕的心理能量在孔子的歌哭、幽默、感喟中被释放了。孔子使一些无序的暴力变成了有目的有方向的努力与企望,他使天下英雄入于他的彀中,并带着这些社会精英致力于建构新的理想。当混乱的历史有了理想与方向时,混乱就不再是一无是处,相反,倒往往显示出一种蓬蓬勃勃、生机无穷的魅力。春秋战国时代是一个刀光剑影的时代,一个流血漂橹的时代,一个杀人盈城、杀人盈野的时代,但它不也是一个充满理想,充满激情,充满公理仁德的时代吗?谁开辟了这样的时代?是孔子。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当孔子和弟子们周游列国的时候,他往往自己驾车——他确实是在驾着这个时代的马车。弟子们在车上或呼呼大睡或哈欠连天,一脸凄迷与怀疑,只有他永远目光炯炯,自信目标就在前方。有一次,在一条汤汤而流的小河边他们又找不到渡口了。远处的水田中有两人在耕作,子路便上前去打问。其中的一个细长个子却不回答子路的询问,而是反问子路:“那个执缰绳的人是谁?”子路恭敬地回答:“是孔丘。”“是鲁国的那个孔丘吗?”——可见孔子的知名度颇高。子路答:“是”。这个细高个冷冷的就来了一句:“既然是鲁国的那个孔丘,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嘛”。没奈何,已经由绿林好汉改邪归正到孔子门下的子路,只能按捺住火气,转过身去问另一位。这一位魁梧雄桀,是个大块头。大块头也反问子路:“你是谁?”子路仍然是恭敬地回答:“我是仲由。”“你是孔丘的门徒吗?”“是。”现在又轮到大块头来教训子路了:“天下混乱,举世皆然。谁能改变这种局面?我看你身体强壮,是个好庄稼汉。与其跟随孔子这样的避人之士东奔西走,鼓唇摇舌,倒不如跟随我们这些避世之士,躬耕垄亩的好!”这里我先解释两个词。什么叫“避人”呢?避人就是择人,就是避开那些昏庸无道的诸侯,而去寻找志同道合的有为之君,一同来重整乾坤。良禽择木而栖,贤才择主而事嘛,不择主,只要给富贵就帮他卖力,那是苏秦张仪的作为。孔子一心要的是救世,而不是个人富贵,所以他恓恓惶惶的马车在纵横阡陌间奔走扬尘,就是要避开身后的昏君而去寻找前面的明君。什么是“避世”?在“避人”的基础上再跨一步,彻底冷了心,闭了眼,认定天下不可能有什么诸侯还能与他一起改变这世界,于是彻底绝望;从而彻底不抱希望,回到田园中去,回到自己的内心中去,告别都市、*治与熙熙攘攘的外部世界,就叫避世。再回头说子路被这两人教训得一愣一愣的,又要注意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能发作,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向孔子汇报。孔子听完,不尽的迷惘。谁说这两位隐士说得不对呢?这不也是孔子自己内心中常有的感触吗?但他历尽艰辛,学而不厌,“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难道就此卷而怀之吗?他有教无类,诲人不倦,门徒三千,贤者七十二,就是为了培养一批隐士,或者懂文化的农夫吗?于是他感慨万端:“人总不能与鸟兽一起生活在山林之中啊,我不和芸芸众生生活在一起,与他们共享欢乐共担不幸,我又能和谁生活在一起呢?他们说天下无道,但不正因为天下混乱无道,才需要我们去承担责任吗?假如天下有道,还需要我们吗?”《论语》中的这一段,很传神,两千多年了,那条汤汤小河边发生的这场争论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似的。这几个人好像还在我们身边。我尤其为孔子感动。他恓惶而寂寞,迷惘而执拗。“志于道”的人越来越少了,不少人顺应潮流,从而成了新贵,或成为新贵的红人,其中甚至有他的门徒,比如那个顶善于察言观色的弟子冉求。又有不少人冷了心,折断宝剑为锄犁,平戎策换得种树书,如长沮,桀溺;其中也有他的弟子,如樊迟。樊迟向他问稼,问为圃,大概也是准备避世了吧。望望眼前,路漫漫其修远兮,看看身后,追随者渐渐寥落。“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道行不通了,我只能乘小船漂荡到大海中去了。到那时还能跟随我的,可能只有一个仲由了吧!)这位可敬可叹的老人,想凭自己个人的德行与魅力来聚集一批年轻人,让他们传道义之火,文化之火;拯民于水火,匡世于既颠,但年轻人不容易经受得了各种诱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我从未见过一个喜爱德行比得上喜爱美色的人。)“吾未见刚者”(我未见过刚强的人)“吾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我未见过喜好仁厌恶不仁的人)“末闻好学者”(没听说过好学的人)。这些话不也把他的三千弟子甚至七十二贤者都包括在内了吗?要让这些弟子们“无欲则刚”、“好德如好色”都不可能,更何况别人?韩非就曾刻薄尖酸地揶揄孔子,说凭着孔子那么巨大的个人德行,不就只有七十子之徒跟随他么?而下等君主鲁哀公却能让一国人都服从他,孔子本人也不得不向鲁哀公臣服。所以,人是多么容易向权势屈服,而向慕仁义的人是多么少啊。孔子此时的处境,真是令人同情。但他更让我们尊敬。这就是他的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殉道精神。“三*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三*可以更改主帅,匹夫却不能逼他改变志向)。匹夫尚且不能夺志,更何况圣人之志,得天地浩然正气,至大至刚,岂容玷污?天下一团漆黑了,不少原先追求光明的人也练就了猫头鹰的眼睛,从适应黑暗而进于喜欢黑暗,为黑暗辩护,他们把这称为提高了觉悟和认识,并且得道似的沾沾自喜于在黑森林中占据了一棵枝丫,又转过头来嘲笑别人不知变通。而孔子,这位衰弱的老人却在那里一意孤行!我很喜欢“一意孤行”这个词,很喜欢这个词所指称的那种性情与人格。敢于一意孤行的人必有大精神,大人格。一位楚地的狂生曾经警告过孔子:“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者殆而!”(你过去糊涂就算了,以后你可改了吧!算了吧算了吧!现在追随*治危险得很啦!)但不能因为*治危险,就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听任他们受暴*的煎熬,置自己的伦理责任于不顾!“*者,正也”——*治,就是对暴*的矫正!就是正义!所以,孔子庄严宣告:“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虽然他也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之类的话;虽然他也称赞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并慨叹“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他的聪明别人是比得上,他的糊涂别人就比不上了),大有郑板桥“由糊涂入聪明难,由聪明入糊涂尤难”的意味,但他对自己,却有更高的要求,那就是如史鱼一样,“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永远是如射出的箭一样,正道直行,永不回头。自魏晋以后,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就有了一种极古怪的现象,那就是人格理想与伦理责任的分离。最受人敬仰的人格乃是那些在天下苦难面前卷而怀之、闭目养神的隐君子!他们的伦理关怀哪里去了?他们的道德痛苦哪里去了?作为知识分子,他们的基本人道精神哪里去了?难道我们不应该要求知识分子有起码的价值关怀吗?但我们却偏偏认为他们是涵养最高、道德最纯洁的人!鲁迅禁不住对这些人怒形于色:泰山崩,*河溢,隐士目无见,耳无闻!这种目不
八孔子曾描述过自己的形象,“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不知老之将至”。在他的身边,一批勤奋好学安贫乐道的年轻人在成长着。看看这些蓬勃的春花,他真的就想不到自己已是秋天的一枚*叶?这句话我看应该这么理解,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老冉冉而将逝,才抱定“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信念与日逐走,学而不厌。同时又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弟子们,诲人不倦他已是明白地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鲁迅晚年自知不久于人世,便一再告诫自己要“赶紧做”。孔子也是在与自己的生命赛跑,赶紧做呵。“天下无道久矣,而莫能宗予,”他已无力回天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他要离开我们去那道山了!颜渊死了,他的精神受到沉重的打击。“天丧予!天丧予!(天要灭我,天要灭我啊!)安贫而乐道的颜回死于贫困,死后连棺材也没有。孔子为之深深恸哭。“我不为他哭还为谁哭呢?”他越来越老了,世道也越来越混乱了,不久,有消息传来,仲由死在卫国了,正中了孔子以前的忧心忡忡的预言:“不得其死”,被人剁为肉酱。仲由是众弟子中唯一敢于冲撞他的学生,小他九岁,总是雄纠纠的样子。孔子知道这个有些粗野的弟子其实最为忠厚义气,他还曾设想,当他远遁人世时,让仲由跟随着他。可现在又死在他前面了。他已经多次承受着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了。他的心境更为凄凉了。做生意的端木赐(子贡)来看他,给老师一些周济,他正拄着拐杖在门外看西山的落日,那落日如血的余辉最后一次染红大地与天空。孤独的孔子问端木赐:“赐啊,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呢?”接着便低吟了一首绝命歌,那简单的字句和厚重的内涵使人想到宇宙中最简单而又最本质的哲理,人间的生死竟也牵动着宇宙的毁成: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圣人洒泪而尽了。带着他的雄心去了。如蜡烛最后一次耀眼的一跳,熄灭了。天地之间,一片黑暗。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不再仅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千秋万代。流在剑上的酒与浸过酒的剑蒋新蒋新,山东淄博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有作品在《中华散文》《山东文学》《散文百家》《时代文学》发表,作品被《散文海外版》《中国当代散文精选》等多家书刊转载,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一在中国文化的字典里,有两个字始终充满着活力和魅力,像两颗鲜红的心不停息地跳动着,带着血,流着泪,充满豪气和洒爽,那就是闪灿着无穷魅力的剑与充满活力的酒。酒昂奋着东北的雪,西北的风,饱蘸着南国缠绵的情话和北国炽热胸膛里的热血,一代一代地走进杜康那个无边的子里历练。走进去的人是白生生的,再走出来时,已经有了暴跳着力量的青筋,透明温柔的酒也变成了手中铮亮耀眼的剑。剑将中国厚厚的历史穿了个半透,剩下的那几张纸也飘着寒光耀眼的剑风,哗啦啦的席卷着一撇一捺的人字,从酒里面流出的威武、悲壮、凄凉、寂寞,还有奋争后的孤独都高擎着剑,剑成了永远离不了的衣钵和最亲近的知音。二酒在剑上流淌,剑在酒里舞动,当剑与酒混合在一起的时候,酒以它的魅力和魔力融化了剑。融化了剑的酒又沿着舞出的剑痕不停歇地咕咕流向不可知的未来,铸在不再改变的历史里。历史的墨迹下面,有剑深深刺下的缕缕痕迹,笔直的弯曲的粗犷的细腻的,诉说着八千里路云和月。酒就在那里定格酿造,演化成了凝固的鲜血。干将莫邪铸剑的炉旁,有淬火的水,更离不开助兴的酒。火焰喷射的炼炉里本身就有酒*,风箱一拉,酒就在火炉里狂溅起来。剑先是在炉匠师傅的胸膛里锤打,再到鲜红沸腾的炉膛里烧炼,一次次的锤打烧炼,剑由青铜到钢铁衍化着,一条条火里的赤龙一次次钻进酒里酣游,到后来就有了苏州虎丘山上的试剑石。在试剑石附近,有书圣王羲之书写的“剑池”墨迹,浑厚有力的字间依然流淌着独领风骚的光芒。伫立在“剑池”旁,脑际里掠过层层叠叠的传说和故事,王羲之跋山涉水寻找干将莫邪之剑,那剑竟沿着山间的溪水流了出来,在白浪翻滚的水里自由地舞动着,接着就溶化成了清凉的水……他于激动之中用溪水做墨,于是就留下了这千古不朽的墨迹。笔不离手的中华书圣,也是剑不离手的王佑*,《兰亭序》里淌着酒酣的真挚,也透着刚骨铮铮习习灿灿的剑花。历史上谁也忘不了鲜血凝聚的《霸王别姬》,悲剧里支撑伟岸之躯的是剑与酒。霸王醉了,真的醉了,醉得如夕阳那样灿烂,硕大的酒坛此时握在扭转乾坤的手上,怀里拥着与江山同等重要的美人,另一支手则提着那柄与女人同等重要的剑,走出了被风鼓动的帐篷,迎着飞扬的*沙,走进了漫山遍野的楚歌里,面对滔滔不绝的江水,他仰天狂笑,第一次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开了身边的女人,将酒坛里的酒灌进了令人敬畏的躯体,举起了书写历史与辉煌之剑,在狂笑与无奈的呐喊声中,将那柄刺向别人的剑对准了自己,喉咙里喷出的酒已经酿成了悲壮的鲜红。鲜红的酒湿透了历史,那柄剑将浸透酒的历史挑了起来,成了历史上永恒的休止符。山东临淄历史博物馆里有一柄燕昭王用过的剑,剑身已经长满岁月的锈斑,曾经让人不寒而栗的剑光已藏匿在为时间涂抹的绿色剑衣里,但剑身的“王”字依然清清楚楚,带着时代的霸气。据说燕国是在齐国衰败的时候来攻打这个一直欺负自己的国家,长驱直入,直捣齐国的国都临淄。齐国不受其辱,奋力给予还击,燕昭王最后丢盔弃甲仓慌而逃,于是留下了这柄已成国宝的见证之剑。临淄博物馆里还有一件稀世珍宝,古代的酒器“牺尊”。牺尊的来历就不那么清楚了,但“牺尊”里的酒则浸透着历史,弥漫在思维和想像里。燕昭王来齐时一定是用酒犒劳过三*的,并且自己连喝三大杯或者三大碗。齐国奋力反击的时候也一定是用酒来代替誓言的。在两*对峙的战场上,战旗猎猎,*鼓雷鸣,剑在有酒的武士们的手上闪光跳跃,酒在握剑的心里升腾燃烧,剑与酒在一个个七尺之躯的男儿身上酝酿着升华着燃烧着,嘶杀声,呐喊声,鼓声,号声,剑与剑的碰撞声,形成了剑与酒最悲壮最灿烂的生动。剑饱蘸着浓浓的酒,挥写着给后人看的历史。三武士爱剑爱酒,文人也爱剑爱酒。尤其是那些令历史敬仰的文人。“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辛弃疾是位出将入相、雄才大略之人,醉里的无奈,看剑的豪情,红旗猎猎下的沙场英姿,一股脑儿都端到了我们眼前。剑是他“壮岁旌旗拥万夫”的胆,酒是一腔激情的*,剑与酒为他“赢得生前身后名”,也是他万般无奈时最知己的朋友。短灯檠,长剑铗,欲生苔。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酒从杯里溢出,与月光一同流淌在惆怅里。何止惆怅,何止如此惆怅,惆怅下的伤心化作压抑的愤懑。我似见这位英雄徘徊于冷清的房间,那盏伴他度过无数个长夜的灯,火苗已经没有往日的蓬勃,灯影里的长剑也隐藏起往日生辉的锋芒,悄悄地立在冰凉的墙壁上。唯有剑的影子像*,落在消愁的酒杯里。喝下去吧,将酒与剑一同喝下去吧,与其让铮亮的剑在墙壁上叹息,倒不如让它变成酒在胸膛里翻腾。我明白“且置请缨封万户,意须卖剑酬*犊”的无奈心境了。剑与酒将人升华起来,就成为燃烧不止的熊熊烈焰。我以为,那个一撇一捺的“人”字,左边是出鞘的剑,右边是挥洒的酒,剑与酒的交汇点支撑起不再弯曲的脊梁。这脊梁可以跪天跪地跪君亲师,面对侵略和屈辱,则义无反顾地冲进枪林弹雨。在非常时期,赢弱的李清照也走下了闺楼,用笔做剑,呼喊着“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雄”。据说宋代的抗金英雄岳飞是一边挥泪一边书写《出师表》的,之后便写出了掷地有声的《满江红》。苍劲的笔锋是剑在飞旋,字里行间跳跃着“怒发冲冠”的民族气节。与他们同一时代的陆游已是古稀之人了,还在“夜醉中作”“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酒的力量和剑的力量在挺直的脊梁里涌动着不息的骨气和浪漫的豪情,没有这一点,谁又来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四酒与剑似乎对大雪纷飞的季节更情有独钟,雪里的剑与雪里的酒更充满着热烈。李白这样走过。“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陆游这样走过。“*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陆游走出了书斋,迎着满天飞舞的大雪,一个人站在寒风凛冽中,眼里放射着拼杀的男儿英气。走过的何止他们二位!一部浩浩荡荡的中国文学史被雪与剑与酒压缩成一块方方正正的秦砖和规规矩矩的汉瓦,起垒着历史的大厦,遮挡着挫折风雨。我清楚他们心底的波澜,陆游的“错错错”里有着一生放不下的爱恋,他把他凝聚在错里,我们还让他说什么?月下的追思惆怅幻化成了无与伦比的剑与酒的力量,在人生正午时光,一个人走来了,着戎装,提金刀,站在苍穹之下和浩瀚无垠的八荒之间,遥视着极目的远处。苍茫的草原寂静的荒野因为有了他的躯体顿时生动起来。李白把“赐金放还”的屈辱和被小人排挤的愤懑抛撒了一路,扯着喉咙唱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心曲,带着脱俗的酒仙诗风,走上了逶迤的天山。剑与酒的精神在天山上飞舞起来,丈夫的伟岸在雪与情的天山上一笔一笔地描绘着,粗犷、细腻、奋争和跋涉,构筑着由自己书写的永恒的历史画面。酒呀,来吧,剑呀,舞吧,哪个时代和岁月不需要你?正义的酣畅的浅酌的豪饮的……词皇李煜郑纯方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开封西北城墙角外的孙李唐庄建造了一座李煜祠。祠堂虽是一般,不过一个普通的仿宋四合院落,灰瓦木廊的小楼、却引得游客纷至沓来,吟诗作歌,听书学唱,那氛围仿佛是千年的轮回。尤其是一些人竟然因为到底该不该建这座李煜祠争得面红耳赤。闻某君言:一个亡国之君,也要来建馆纪念,是何道理?赵匡胤做了开国皇帝,也要再造一座大宋皇宫不成?我欲上前置疑时,却发声不得,戛然梦醒。到底该不该建李煜祠,其实见伫见智。好比“9”的两头站着两个孩童,一说是9,一说是6,对与错如何判定?还是说,说李煜其人,说李煜也是见仁见智。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随笔《假如他们不当皇帝》,这个视点蛮有意思,说李煜也应从他如果不是皇帝讲起。历史学家可以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说他是大大小小的皇帝中最窝囊废的一个,也不为怪。别人未必这么看,除了“窝囊”,还有另一个李煜,一个挺光彩、挺出类拔萃的李煜,一个仍然可以居高临下称“皇”称“帝”的李煜。一看一个历史人物,不必过多的从*治的角度,还可以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当皇帝其实是身不由己,勉为其难,做词人却是他一生情难割舍的选择,这一选择从文化的意义上拯救了李煜自己。“春花秋月何时了”?他在南京做皇帝时,写过不少风花雪月之类,沉湎于歌舞宴乐。那些词格调本来不高,有些“少年不知愁滋味”,艺术平平,远比不上当年李白在长安时的诗作。生活环境使然,他不可能有大气深沉的佳构。后来,一曲离歌别江南,到汴京成了阶下囚,体会到亡国,和失去自由的痛苦,词风变得深沉哀婉,富有了极强的感染力。其艺术成就也蓦然攀升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境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胭脂?目,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等都成了千古名句,被人传诵。仔细研究,不难发现,李煜词中,不管内容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其婉约之风一以贯之。前时的宴乐歌舞也好,后期的忍泪悲歌也罢,总是用一种委婉细腻的语调道出,只要加以弦管,唱出来悲情如缕,别是哀婉凄清。这种风格无疑直接影响了宋代的诗词创作。晚时逐步形成的以柳永、周邦彦和李清照为代表的词坛“婉约派”,追溯起来,发轫的先河恰在李煜。他用自己国家和自身命运的大喜大悲的咏唱,用自家的精神和血肉铸就了词句的辉煌。也许,后人对于李煜的艺术成就,只有肃然起敬,真诚传接,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吧。二余秋雨先生写过一篇《笔墨祭》,儒雅有致地谈论了毛笔文化,自然也少不了说道中国书法。其中就提到了对李煜对书法名家的评价和他自己的书法。古往今来人们在评论书法时总免不了连带着人格的评价,文如其人,书也如其人,正是这两种评价的自然揉和。一个人喜欢什么字体,同时又是一种文化人格的选择。这就非常的有趣非常的萝卜青菜了。李后主理所当然不喜欢颜字,说他只得右*的筋骨但失之粗鲁,颇像“叉手并脚的田舍汉”。一个秀气的皇帝,写着秀气的书法,使一个偏安的国家患了钙缺乏症。在书法上,李煜同样坚持“婉约”的风格,不欣赏那种厚重与豪放。据说,李煜的书法也极有灵气,功夫深厚,写字时的样子看得出绣花女的姿态,偏执得像个唯美主义者。即使模仿的王羲之碑帖亦可乱真,让后代的研究者颇费神猜,难辨真伪。他的书法里顽强表现的那份天生的秀气,对宋以后的书画也的确称得上是滥殇。南唐时代出现了有名的美术作品《韩载熙夜宴图》,对当时士大夫生活图景是一个艺术的再现,而且具有了史料的价值。作品在艺术上十分的细腻传神,得李煜的偏爱自然在情理之中。李煜在音乐舞蹈方面的成就也是史家都承认的,此不细说;至少在孙李唐庄时他悲吟着“故国不堪回首月朋中”,那支涕泣的竹笛和流泪的琵琶应该是声犹在耳的吧?还不止这些,我读过一本宋宫演义,书中记录有李煜夫人小周后发明过一种“帐中香”,将火香用鹅梨蒸了,置于帐中,沾着人气,便发出一股甜香来。李煜也用茶油花籽制出一种花饼,名为“北苑妆”,那是有香味的化妆品,特受妃嫔宫人的喜爱。还将茶乳片,制作各种香茗,加上92种甜香点心等,他在饮食文化中也有所作为。“窝囊废”皇帝在另一曲,可能是饮食、美容文化创意的天才。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臻于享乐的李煜终成亡国之君。所以当赵匡胤的千万*马一朝攻克采石把他钓几成摆设的十万水*迅扫而空,他慌了手脚,无心抵抗就乖乖地举手投降了。他流着泪被押上船,一路哭到京城,就囚禁在孙李唐庄。于是,一个哭哭啼啼的李煜出现在宋都。囚徒生活寂寞凄凉。这时,他几乎失去了一切,惟一没有失去的只剩下诗词了。词最终要了他的性命,词又是他活下去的依据。一个既无硬骨又不会逢迎的李煜,只能与词共舞打发余生了。那些词浸满了血泪,不再是轻吟浅唱,前是凝结了国破家亡的悔恨悲怨。七夕,他写下那首著名的《虞美人》,诚知“不堪回首”还非要回首,他已经不能自已。周后因是他的生日备下酒菜,聊以致贺。李煜让她唱歌,自己以笛伴奏。不想隔墙有耳,报与宋皇,一杯鸩酒把他的终点留在了那个村庄。李煜去了润留下了。词艺的辉煌浸着冷凝的血色,让灵*在此间飞天羽化。深秋,我去了一趟李唐庄。时间能改变一切,村庄不是原来的村庄了,低矮古旧的老屋越来越少了,错落的别墅小区让怀旧的视线没有了落点。秋风中我驻足良久,细听落叶空寂的飞鸣。那个哽咽着远去的故事,会给我们怎样的提醒呢?走进唐朝—那个几个哥们(王维、李贺、李商隐、杜牧、刘禹锡、贺知章)阿土致——王维池水清浅,已经能倒映出你的影子了,明月松间,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候,最宜作画。把墨调好,铺开宣纸,目不斜视,凝聚起所有的精神。风起了,风又停了,叶飘动,叶又静止,竹子不再出声了,惟有那些喧哗的洗衣女们,因为嬉戏,打闹,忘了回家的钟声。墨渍在宣纸上浸洇着。那是个什么地方呢?叫人如此地向往!通往山里的路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改变了,崎岖蜿蜓或坎坷不平早就变成了通天的大道。曲径通幽的境界是现代的都市人无法感受的。车子可以行驶的地方,你还能留下多少属于自己的记忆?王孙是那时的王孙,莲花也是那时的莲花,惟有心情无法定格。你是诗人,记得我背过你的诗,比如那首叫《山居秋螟》的,如今依然能诵。你们那时候写诗很少,一年也就那么十几首或几十首,但现代人却不同了,他们只要在电脑上动动手指头,一天就可以完成你们一年的创作,只是我无法记住那些诗。你是画家,你的画我没看过几幅,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认识。在那时,诗人与画家本来就是亲亲的兄弟,没有什么不可以容纳的。现在这一切却不同了,画家可以锦衣玉食,诗人已无法养活自己。我不知道你为何取名摩诘,当初,我最先看到这个名字时,内心一片空白。我相信,你是在等机会,等待有人在那片空白处为你添上几笔色彩。摩诘,现在是盛夏不是秋天,我突然想起你在晚秋失手打落的那场新雨。尽管阳光炙热,我却心清气爽。我相信,诗好与不好,一个人说了不算,一个人的心情,只能自己享受。致——李贺朋友打来电话。你突然发现,诗歌只是一个又一个台阶。你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独对电脑,两眼发呆,屏幕上显示着的是一首叫《马诗》的诗。光标停在马诗的第一句:此马非凡马。那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呢?烟尘滚滚,一路踢腾着的马,谁能得以驭之。我始终不能明白,我的心灵为何总是为着幻想而不能腾飞!桌子的一角摆着一个破旧的布袋,上面堆着零零星星的纸条。我会是那寻章摘句的老雕虫吗?阳光在我的四周,噪杂的人群在我的四周,我看不到一瘸一拐的瘦驴,看不到辽海在什么地方。自己的骨头比马还要瘦了,不用敲,每走一步你都可以听到咔嚓咔嚓的声响。我该记下一个人活着的一生,还是在你的死后整理一些别人不知的事情?长吉,那意思是不是长长的吉祥呢!我相信父母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是想把你的生命长久地留在身边,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只是拴住了你二十七年的生命。而这恰恰是一个人的命运。我相信没有人愿意做一个永远睡眠的人。你不要认为自己是个贵族的出身就可以一辈子守着,像那些世袭的事物并不能给你留下些什么,或给别人带来些什么。你只有自己走完自己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夏天的阳光正烈,我们随处可闻的是燃烧的气息,还可以闻到更多的气息吗?一匹马飞奔而过,留下的只是尘土,而我们最简单的要求只是一个回忆。天际的风呼呼地吹掠而来,流水急急地流向远方。我手捧唐诗悄然回首,那一页接着写道“房星本是星。”致——李商隐落花是没有道理的,飞来的飞去的蝴蝶只是短暂的生命。小园很乱,很乱的还有人的方寸。楼大都是很高的,锁住的也大多是些脚如金莲的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客人只是一些无聊的游客,行行忽行行,怨声载道,说什么曲陌连在一起,走起来多么费劲!斜阳毕竟是少数人看的,看不看斜阳并不要紧,要看的是你们的心境。能不能回家,没有一个人在意。眼是可以望穿的,我们常常看到的却是人们所用的忘川,也许这个词更能表达他们的心情。芳心是别人许给的,一寸寸断了的肯定不是现代的男人和现代的女人,即使春天没有了,他们一样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季节。如今的年轻人谁还能为什么东西沾住衣襟呢?想见不是一件难事,打一张火车票或订一张飞机票,转眼间就可以抵达最初或其中的一个人身边。风非风,花非花,没有什么愁能让他们把心丢在天涯。早上对着镜子不是贴*花也不是抿口红,只要把那一个电话打出去,一切都可以服务到家。李商隐呀李商隐,你还有什么好叹息的呢?“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你把这么好的《无题》,这么好的诗句,丢给了现代人,简直就是一种糟踏。青鸟在哪儿呢?你听,叽叽喳喳的声音又传来了,那不是你的为了探看的青鸟,那是网络上的对话!致——杜牧牧之,牧之,就是放牧自己的人?如果你最终能和她们合而为一,醉在秦淮河畔也不为过。听歌,是一种很高的雅兴,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为之的,想一想那是多么幸福的享受呀!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预知的,因此我们常常把那些突然发生的事情,当作梦,当作呓语。就像秦淮酒家的那些商女们,虽然她们不说国破家亡的怨恨,并且在隔着江的对岸唱着叫《后庭花》的曲子。但,她们即使说了又有什么作用呢?与其说了无用,还不如把那些东西留存在记忆里,何况在那个时代,又有谁会在乎一个女人的哭声,所有的达官贵人只在乎女人的笑与唱呀!你不是也落*在江湖上吗?看看你闯荡了几十年也就是那个样子,官当了不少,但有谁重用过你呢?即使你把自己举得高高,也无缘踏入上流社会的圈子,无法搭上高层建筑的车,你的人生就无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但,能在晚唐被称为“小杜”,也已经很不错了,对于诗人来说,那是一种多么高的抬举呀!因此我仍得说,你是唐朝的翅膀上一根重要的羽毛。你是唐朝忧伤的情感中的一片沉得最真的靛青色。“烟笼寒水月笼沙”单看这样的句子,就知道你对那个社会充满了无奈,光有热爱又有什么用呢?谁会回敬你的那番好意。蜷在情感的壳里,你无法不感到寒冷。带着所有的烦愁,带着最后的痛苦,你还能有什么自由,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拥挤的浑浊,但你不能流泪,你是男儿。你又能做些什么?还是携一坛酒,去扬州睡了一个觉吧!赢一些青楼的薄幸名也是算得上一种愉悦呀!五十年也就一万五千多个日子,一万五千多个日子已经很长了,但比起扬州的一觉三千多个日子,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致——刘禹锡老乡,你至今还守在乌衣巷口呀!所有的人都走远了,你还守在那里干什么?梦中得到的东西,其实远比现实中的要美丽。但没有谁愿意永远沉浸在梦里?野花是美的,水边的野花更美。夕阳是斜的,只有斜着的夕阳才能让我们看到更多侧面的光芒。风轻轻地拍抚着,空气的呼吸中,飞着曾经的燕子,那些燕子有些是可以认出的,它们有的在旧时的官宦人家做过巢,如今它们在平常的老百姓家中依旧可以做巢。燕子不择人家,因为它们的心与人非常近,它们把人类当作朋友,朋友的心中是不能有块垒的,否则就破坏了对月盟誓的心迹。老乡,我走了这么多年,一直想与你做个朋友,看着你站在乌衣巷口的样子,我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站在村头的样子。我最初的女友不要我了,我最后的爱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曾经的那些想像是多么的美丽,但我只记住了自己的村庄,记住了村里头的那些农人、庄稼以及一些动物或植物。我不能不承认,我是幸福的,因为记忆里没有一样东西在减少。而每次想起你,就连刮过的风也是那么美丽。致——贺知章家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是什么让我们通过透明,内心充满渴望与思念?背井离乡或远走高飞之后,我们被自己掏得越来越空了。偶尔发现一两件从家乡带出的旧物什,或看到有炊烟袅袅飘升的乡村,粗糙的摆在食摊上的瓷碗,上面也已经蒙满了异乡的尘埃!家乡是回不去了,回去了也没有人认得自己,无论是年龄还是面孔,都不是年轻时的样子了。就算你对故乡怀满深情,还坚定不移地保留着原初的乡音,那也不能让你产生怎样的激动,你无法面对孩子们的提问,无法面对他们对你说的,你是哪里人,来我们村里找谁?这样的话,只能让你潸然泪下,让你的记忆潮湿。你也许还记得祖母躺在的那个地方,庄稼和青草在她的墓地四周环拥,而你却成了一个异乡人!曾经认识你的人都老了,他们或蹲在踩瘸的田塍上抽着旱烟,或闭目养神地倚在向阳的墙跟,偶尔有个和你一样顽劣的伙伴,刚想起与你一起偷过祖父的酒喝,却又发现酒杯都已尘封多年了。酒不能再喝了,透明的酒液里盛满的除了怀乡的忧郁,还有点燃心灵焰火的孤独。季真先生,在唐朝,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到家是那么遥远的人。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回乡后做了道士。在唐朝的翅膀上,你是那根最耐人寻味的羽毛!才如江海命如丝—王昌龄李元洛一他的名字,像一团火,温暖了我青年时代在边塞的饥寒交迫的岁月。犹记六十年代伊始,我大学毕业后从京城远放君不见之青海头,故乡与亲人在南方,风雪与寂寞在塞外。身在边塞心忆江南,于天寒地冻之中想念那潇湘水云,洞庭渔唱,难以忍受的饥饿与怀乡;填满了度日如年的每一个日子。这时,王昌龄的边塞诗不时从唐朝远来,敲叩我的门扉与心扉,邀我一道去巡边跃马,高歌豪唱。“荷叶罗裙一色裁,美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他的清新旖旎的《采莲曲》呢?也温馨了我这个南方人的梦境。还早在少年时代,我就从《唐诗三百首》中初识王昌龄的大名了。“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那闺中少妇的幽怨,也曾造访过我懵懵懂懂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之心。很早也读到过王昌龄、王之涣与高适“旗亭画壁”的故事。当年在长安的酒楼,一群梨园弟子和女伎聚会时演唱歌曲。三位诗人互*胜负,看谁的作品演唱的频率最高,结果王昌龄被唱次数最多而赢得了胜券。伶人们知道作者在场,喜出望外,便请他们“俯就筵席”而“欢醉竟日”。这一诗酒风流的文坛佳话,最早由中唐的薛用弱记载于《集异记》,然后在文人的笔下众生的唇间不断再版。少年的我也不禁异想天开:如果我其时也躬逢其盛,不仅可以像现在年少的“追星族”(他们追的多是歌星、影星与球星),一饱瞻仰星斗级名诗人的眼福,也可一饱诗与音乐结成美好姻缘的耳福,而且还可请他们签名或题辞留念,假若保存至今,那岂不是顶级珍贵文物而价值连城吗?及至年岁已长后和王昌龄相迈相亲,才知道他是盛唐诗坛有数的重量级人物,当时及后世对他的评价与褒扬,都是实至而名归。不像当代文坛,“绝唱”、“经典”、“大师”、“划时代”、“里程碑”之类显赫的名头,轻易颂予同时代的作者,如同市场上削价批发的积压商品。殷*[与王昌龄同时,是盛唐诗歌在理论上的代表,他编选盛唐诗选《河岳英灵集》,虽然看走或看花了眼,竟然没有选录杜甫的作品,这不能不说是身为选家的重大失误甚至“失职”,但他选入的,毕竟大体如他所说是盛唐诗的精英,是东晋以后几万年内振起颓势的“中兴高作”。入选作品最多的是王昌龄,共十六首,居诸家之首,而王维与李白名下,分别也只有十五首与十三首。初唐四杰的习惯排名是“王杨卢骆”,连李白都屈居王昌龄之后,如果他看到这个选本,白眼向天的他,会不会像心高气傲的杨炯一样,说什么“愧在卢前”而“耻居王后”呢?如果这个选本还属于同时代,那么,后于王昌龄一万余年的司空图评价前人,尘埃早已落定,就应该没有任何文本以外的*治因素人事关系的牵扯与瓜葛了,他在《与王驾评诗书》中说:“陈、杜滥觞之余,沈、宋始兴之后,杰出于江宁,宏肆于李、杜,极矣。”这一评断,该是符合“公平、公正、公开”的现代评判三原则的吧?李白与杜甫如果是峻极于天的双峰,王昌龄虽然整体海拔略低,但也是他们之前的巍然峻岭。至于绝句这一诗歌样式,从草创至于成熟的发展过程中,王昌龄则作出了与李白同样重要的贡献,他现存诗一百八十余首,绝句就多达八十首,连诗圣杜甫也只得逊让三分。我总以为,如果简而言之,作家大体可以分为“一般、优秀、杰出、伟大”四级,古今中外的作家均可以由礼仪小姐引导就位,或自己对号入座,而王昌龄将司空图评为“杰出”,可谓先得我心。唐代之后以至晚清,对王昌龄更是名符其实的“好评如潮”,而非像现在的许多评文一样,作品本来平庸却捧上云霄。例如明、清两代,就常将王昌龄与李白相提并论,如“七言绝句,几与太白比肩,当时乐府采录,无出其右”(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唐#;#;七言绝,如太白、龙标,皆千秋绝技”(明·胡应麟:《诗薮》),“七言绝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龄。李俊爽、王含蓄,两人辞、调、意俱不同,各有至处”(清·叶燮:《原诗》),至于“神品”、“品居神妙”、“连城之璧”、“千秋绝调”之类的嘉语美辞,更是络绎不绝,绚丽如夜空庆贺的烟火。还有一个头衔的论定,也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琉璃堂”,原是王昌龄在南京时友朋聚会吟咏之处,在王昌龄之后一百多年的晚唐,流行一本说诗杂著《琉璃堂墨客图》,此书今已失传,残本存于明抄本《明窗杂录》之中。书中称王昌龄为“诗天子”。这一称号流传后世,南宋诗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新集》中就说:“唐人《琉璃堂图》以昌龄为天子,其尊之如此。”清代宋荦在《漫堂说诗》中,也赞美“太白、龙标,绝伦逸群,龙标更有‘诗天子’之号”。不过,元代的辛文房在《唐才子传》里,却有一字之改,他说“昌龄工诗,缜密而思清,时称‘诗家夫子王江宁’”。到底是“天子”还是“夫子”呢?在封建时代,“天子”是天之骄子,人间至尊,“夫子”只是对男子的敬称,也用作对老师的称呼。以王昌龄的天才发越,在诗坛而非官场的地位与影响,以及有关称谓记载的先后,我认为当以“天子”为是。王昌龄在诗歌创作特别是其中的绝句领地上南面而王,君临天下,为同出自《诗经》的“万寿无疆”一语,后来竟成了某种人的专用颂词,难道只有封建帝王才可称为“天子”,难道“天子”一词只能由帝王一己得而私之吗?二王昌龄确实是天纵英才而才如江海,我们且观赏并倾听江海的澎湃。盛唐的边塞诗派,虽然前后有王翰、王之涣、崔颢、常建、张谓、刘湾等实力派诗人加盟,有李白、杜甫这样的超一流高手前来客串,连药罐整日不离手的病夫李贺,也兴致勃勃地前来扬威耀武,锦上添花,写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金鳞向日开”(《雁门太守行》)那样的杰句名诗,但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毕竟是边塞诗派的主将或者说掌门人。王昌龄年轻时经山西而宁夏,由宁夏而六盘山下的萧关,出关复入关,一游甘肃的“陇右”与河西的“塞垣”。他现存的以边塞为题材的作品共二十一首,那些出色的边塞之诗,既是得江山之助,出于西北边塞实地游历的心灵体验,也是因为他手握有一枝如椽的彩笔。他的《从*行》七首,他的《出塞》二首,他的《塞上曲》与《塞下曲》,在今天这个日趋商品化功利化的“为钱”而“唯钱”的社会,究竟其值若何?怎样标价?究竟要多少*金与白银才能购得呢?如他的《出塞》二首之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即使只有这一首前人称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绝句,也足可以笑傲昔日威风八面的王侯和今日腰缠万贯的大款了。台湾名诗人洛夫说李白“去*河左岸洗笔/右岸磨剑/让笔锋与剑气/去刻一部辉煌的盛唐”(《李白传奇》),余光中在《寻李白》中也写道:“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地一弹挑起的回音。”他们说的是李白和他的绝句,王昌龄不也是如此吗?和他同时代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公子王孙富商巨贾都到哪里去了?而他的杰出诗篇却长留于天地之间,传唱人口泽被后世,像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在历代传承民族优秀文化的莘莘学子芸芸众生手中,辗转传递。能在年轻时即高扬边塞诗派的旌旗而自成一*,在寸土寸金的古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就已经谈何容易了,王昌龄还不肯就此罢手,他还十分关心妇女的命运,在宫愁与闺怨这一众多诗人前来跑马圈地的领域里,以不世之才,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历代的帝王,无论他们中有的人如何被今日某些作家写手编剧导演胡吹乱捧为“英明之主”和“千古一帝”。但至少在大张肉欲方面,都一无例外地是好色之徒与无耻之辈,他们的后宫,不知囚禁了多少美色,蹂躏了多少青春。唐王朝亦复如此而且处于“领先地位”。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剑嚣舞》一诗中就说“先帝侍女八千人”。白居易《长恨歌》中有道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他们大约还是为尊者讳吧,唐太宗时,李百药上疏《请放宫人封事》,其中有“无用宫人,动有数万”之语,《新唐书》则记载“开元、天宝宫中,宫嫔大率至四万”,而唐明皇李隆基除了三宫六院,其见于史书的皇后妃嫔就有二十余人之多,所以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论定唐代是汉代以来妃妾宫女最多的时代。这,也应是唐代宫怨诗繁荣的一个原因吧?前述王昌龄的名作《闺怨》,就是以少胜多令人思之不尽之作,而他的《春宫曲》、《西宫春怨》,《长信秋词》五首,就是以对封建制度下妇女悲剧命运的深刻同情,以艺术表现上的精妙卓越,木秀于林,成为同类作品的佼佼者。如《长信秋词》之三:奉帚平明秋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汉成帝时,赵飞燕姐妹得宠,班婕妤如秋扇之见弃而冷落于长信宫。《长信秋词》这一组诗,拟托班婕妤在冷宫中的独处生涯,表现了包括唐代在内的历代广大宫女的心灵历程与悲剧命运,客观上揭露了封建帝王的罪恶。晚唐诗人孟迟也有一首《长信宫》:“君恩已尽欲何归?犹有残香在舞衣。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还绕玉帘飞。”虽是同题目同题材之作,且不论仅就“君恩”与“自恨”二词,即可见识见与寄寓之低下,也不说对王昌龄之作有模仿之嫌,即在诗的韵味上也有直白浅近与含蓄深远的不同,真可谓小同而大异,后来而未能居上。檐间的燕雀,能追赶振羽长天的鸿鹄的飞翔吗?三这种不仅才高八斗而且才为江海的绝世才子,按照科举之路,他先中进士又举博学鸿词科,照说也应该不会命途多舛的了,何况又是生活在所谓“大唐盛世”?但殊不知他踏上仕途的开始,也就是他迁谪沦落的起点。王昌龄曾先后任秘书省校书郎与汜水尉一类的卑官小吏,是所谓“从九品”,大约相当于今日有人誉之为“芝麻官”的科级干部。他任汜水尉几年之后,开元二十三年()即被贬岭南,目的地是位于今日湖南南部之桂阳。数年后玄宗大赦天下,他才得以北归,约在天宝元年()至天宝八载()任“江宁丞”。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昨从金陵邑,远谪沅溪滨”,天宝八载,他又从昔日的江宁今日的南京远贬为“龙标尉”。龙标,即今日湖南南部怀化市东南六十里之黔城镇,不久前改为洪江市。左籍中称龙标之地“溪山阻绝,非人迹所能履”,可见龙标当时是何等险恶蛮荒,远在当时的文明之外。这是较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恶贬。那些当权而又决人生死者,对他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了。罪名呢?现在已不得而知。殷*[的《河岳英灵集》隐约其辞:“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再历遐荒,使知音者叹息。”“不矜细行”,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不拘小节,实际上乃是言行不符合封建名教所匡定的道德规范。天才往往是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像王昌龄这种诗国的天才,性格豪放不羁,酷爱自主与自由,要他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对时局与当道不发表颇具个性别有锋芒的意见,恐怕无法做到。王昌龄所生活的时代,唐玄宗已逐渐腐化昏聩,奸相李林甫执*当权,杨国忠炙手可热,对外开边启衅,对上大献神仙之术,许多正直之士被放逐有的甚至横遭杀害,而王昌龄在诗文中往往还要指斥时弊,直陈己见,脱略世务,白眼王侯,这,怎么会不“谤议沸腾”呢?李白和他是同一重量级的天才,又是比他年轻四岁当年在巴陵一见如故的好友,杜甫不也是曾说李白“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吗?英雄所见略同,英才所遇也略同。坎坷不遇流落江南的李白,不久就听到了王昌龄贬谪的消息,他物伤其类,写了一首情深意切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王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与王昌龄一生大约只见过两次,但倾盖为故。惺惺相惜,天才更相惜。第一次是王昌龄从岭南北返,路经岳阳,正好李白蛰居湖北安陆而南游湘楚,他们在巴陵郡真诚地互道“久仰”而一杯美酒喜相逢。王昌龄曾作《巴陵送李十二》一诗给李白:“摇曳巴陵洲诸兮,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那一年的洞庭波兮木叶下的秋天,铭记了两位大诗人之间的真情挚谊,别绪离愁。首次相见复相别,李白应该有诗回赠,但李白之诗散失颇多,在现存的《李太白全集》中已无法寻觅。后来王昌龄在任江宁丞时,曾一度去过京城长安,并如李白第二次握手。李白曾有《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二首》,而更为情深一往韵味悠长的,则是他迈五十岁时寄给再贬龙标的王昌龄的这首诗了。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李白这一份雪中送炭的拳拳之情啊,也不知王昌龄收到没有?如果收到,他其时的感受又当如何呢?他是否立即心血如沸地写下唱和之篇?在古代诗人中,王昌龄的作品也是散失得最多的一位,上述我的种种猜测揣想,在他仅存的一百八十多首诗作里,可惜已寻不到半点消息。四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僻于南荒之地的龙标之所以写进中国文学史的图册,就是因为它迎候了王昌龄的大驾光临。王昌龄其时远去龙标,没有汽车与火车,更没有飞机,只能劳其筋骨地跋山涉水,行行复行行。天宝八载()初秋,他从金陵出发,溯江而上,由岳阳过洞庭湖而于秋末到达武陵。俗云:龙标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在过去的历次*治运动中,许多人对落难者不是落井下石,众中交攻,就是白眼相看,如避瘟疫。唐代也许是人心尚古而文网不严吧,王昌龄在武陵郡受到田太守、袁县丞和泸溪司马等人的热情款待,使他这个戴罪之人分外感动。次年春日,他从武陵出发前往龙标,袁县丞远送他至武陵溪口——今常德市城西河otilde;ouml;山下,目送他扬帆远去。我曾邀昔日的学生今日在常德工作的潘君辉君,特地前往追怀凭吊,碧水悠悠,注到心头的千年往事也悠悠。王昌龄在《留别武陵袁丞》诗中说:“从此武陵溪,孤舟二千里。”在此前所作的《答武陵田太守》一诗中,他也曾经写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今日读来,我感到人间的正义与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世上也并非尽是趋炎附势与助纣为虐之徒,田太守他们对于王昌龄的款待,宛如风雪途中送上的一盆炭火,温暖了他几乎冻僵的身心,而一代才人在坎坷沦落之时,仍以古代的豪侠之士自许,希望将来有以为报,这也远非那些见利忘义过河拆桥者可比。不过,联想到王昌龄以后更苦难的遭逢与悲惨结局,真不能不令人为之扼腕叹息!除了边塞诗与宫怨闺怨诗写得异彩怒发,王昌龄的送别诗也是一枝出墙的红杏。“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作江宁丞时写于江苏镇江的《芙蓉楼送辛渐》,是人所熟知的了,玉今洪江市水与沅水汇流处的山冈上,仍矗立有一座“芙蓉楼”,当地人一厢情愿,说王昌龄就是于此送别辛渐。若王昌龄有知,感于地方父老的一片盛情,也许会含笑默认吧?八十年代之初,我曾和香港友人*维梁教授一登斯楼,对山城而怀古,临水而长歌,我们的呼唤随风远去,青山依旧,绿水长流,却始终听不到王昌龄的回应。不过,他的另外两首出色的送别诗,确实至今仍悠扬在此处的蛮烟瘴雨之中,传扬在许多读者的唇间心上:流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兮?——《送柴侍御》醉别江楼桔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送魏二》诗人送朋友去武冈(今湖南武冈县)而“不觉有离伤”,写得十分旷达,使我想起他作于龙标的另一首诗:“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龙标野宴》)他不是没有“愁”,而是有太多太沉重的忧愁,“愁听清猿梦里长”就透露了他的深愁苦恨;他不是没有“离伤”,而是有太多太深长的离愁别意,“离尊不用起愁颜”(《别皇甫五》),“莫将孤月对猿愁”(《卢溪别人》,写来就是别恨满纸。他只是常常借自然风光来排遣愁情,又屡屡故作旷达之辞而已。一位天才秀发的诗人,只是因为独立特行,有自己不同流俗的个性,便屈居下僚,而且一贬再贬,三十年仕途,二十年迁谪,盛年时在南荒之地虚掷*金般的岁月,而贪鄙谄媚蝇营狗苟之徒,却居庙堂之高,掌权衡之重。这,怎么能不令人千载之下仍为之愤懑不平而仰天长叹呢?安禄山的叛*占领了长安,唐肃宗李亨于天宝十五载即位于甘肃灵武,照例大赦天下,王昌龄因此得以离开困居了七八年的龙标。“往返惟琴书一肩,令苞头拾败叶自爨”,这就是湖南地方志的记载。他辗转道途,在路经亳州(今安徽省亳县)时,竟被拥兵自重刚愎残暴的*阀阎丘晓所杀,其龄不昌,不到六十之寿。奇才天忌,奇才也遭人忌,诗人横祸,文坛奇冤,文笔斗不过刀斧,诗家天下敌不过世上阎罗,阎丘晓扼杀了诗人的生命,也毁灭了更多的绝非凡品的诗篇。不过,有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后来河南节度使张镐命阎丘晓驰援被围困的张巡,阎丘晓竟迟迟不进,张镐以贻误*机的罪名将其正法。阎丘晓临刑前求告说:“有亲,乞贷余命。”张镐的回答是:“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新唐书·文苑传》),算是告慰了王昌龄的在天之灵。在所谓大唐盛世甚至在有唐一代的诗人中,王昌龄的结局最为悲惨的了。归根结底,他的悲剧固然是所遇非人,而且所遇是身披人皮的豺狼,但更是由于封建极权制度所致。“才如江海命为丝”,我一时记不起这是谁的诗句了,而德国大诗人歌德确实说过:“天才的命运注定是悲剧。”天才往往是背时无运的,现实总是要残酷地压制异类,扼杀天才,从屈原开始一直到上个世纪现当代的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多的是专制与暴虐,缺少的是对才人俊彦应有的宽容、珍惜、尊重与敬意。那种一般的才俊之士乃至天纵奇才的悲剧与悲歌,不是被许多人演了又演唱了又唱吗?我们站在新世纪的地平线上眺望未来,往昔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抚今追昔,为了今日与明天,不是也应该怆然回首黯然回眸历史的残阳如血吗?简洁画面的背后并不一定是孤独(柳宗元、杜牧)马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的天地是这样的:当茫茫大雪过后,千里的深山老林中连一只鸟也没有,万里的大路小路上连一个行人的影子都没有,偌大的冰雪世界之中,惟一的生命气息就是一个老渔翁的存在;那老渔翁披蓑衣、戴斗笠,在一只孤零零小舟上,静静地垂钓。很多人都认为那“蓑笠翁”可真够孤独的。然而,我要说的是,画面中的那个蓑笠翁只是在“独”钓,他并不一定是孤独的。就算是鸟也飞了、人也不见、皑皑白雪一大片,就算那个蓑笠翁一条鱼也没有钓到,他依然不一定是孤独的。因为反过来想,难道在一个鸟语花香、行人如织的环境氛围中,那个独钓的人就一定不孤独?毕竟,“独”只是一个数的概念,却不是精神上的概念。当然,诗中的蓑笠翁作为诗人柳宗元的自我形象刻画,是不容置疑的。然而,我对于历代诗评家关于《江雪》的看法却不敢苟同。他们大都认为柳宗元之所以创作这样一首诗,因为柳宗元想借寒江独钓图,表达自己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官至偏远地区,却依然不怕严寒、不怕孤独的傲岸性格及人格形象。我只能说,在那简洁、寒冷画面的背后存在着的,并不一定只是孤独或不怕孤独。柳宗元是大唐贞元初年的进士。他自二十三岁步入官场,便开始与官场中人打交道,再加他祖上也多为朝廷大吏,官场上的争名夺利、黑暗腐败,让柳宗元渐渐萌生了革新*治的愿望。三十一岁那年,柳宗元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加入了当时的王叔文革新派。尽管革新运动震动朝野,并沉重打击了专横跋扈的宦官和藩镇割据势力,可仅仅半年后,革新运动就受到执*者的重重打压,不得不宣告失败。革新失败,使得那些反动势力卷土重来。一时间,柳宗元成了朝中“怪民”,接连受到恶*的诽谤攻击。柳宗元不仅被革去原有的官位,还贬官流放至人烟稀少的永州任司马。这种惨痛的人生经历终于让柳宗元认清了当朝帝王将相的真面目,明白了什么才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时的柳宗元是孤独的。——孤独之所以成为孤独,是因为孤独的承载体与周围的客体世界之间无法沟通联系。——之所以说柳宗元是孤独的,是因为此时的柳宗元作为孤独的承载体,他已经与周围的客体世界、也就是朝庭和官场失去了相互的信任和联系。这样的遭遇,这样的孤独,对柳宗元来说是不公平的。不过,当柳宗元到了永州,不甘沉沦的他却发现,在永州那天高皇帝远的僻凉古荒之地,朝庭和官场的险恶势力不仅变弱变小,而且几乎不存在了。相反,柳宗元开始与身边的土地和百姓有了鱼水一样的共同命运。别看柳宗元手中的那一点权力非常小,柳宗元却可以充分利用这仅有的权力为当地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并且,柳宗元也可以静下心来思考研究自己关心的历史、哲学、文学命题了。所以,身处如此环境,柳宗元可能会感受到交通信息的不便、以及生活的艰苦,可是柳宗元却在一定程度上远离了孤独。毕竟,交通信息落后、生活艰苦等与孤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再后来,待柳宗元改贬柳州刺史,尽管柳州比永州还要偏远落后,百姓的生活也极端贫困,风俗习惯更与中原大不相同,可是由于刺史的权力比司马要大一些,柳宗元这个“孤舟蓑笠翁”就可以“独钓寒江雪”了。——“寒江雪”就是柳宗元脚下那块贫穷荒凉的热土。——历代诗歌评论家望文生义地将此时的蓑笠翁(柳宗元)理解为镇定自若、不畏严寒、以及傲岸清高是多么荒唐,因为此时蓑笠翁的心中就不可能有寒冷的感觉或概念,蓑笠翁的内心是平静、自在的。几年间,柳宗元在柳州地区又是废除奴婢风习,让奴婢恢复人身自由,又是兴办教育,推广医学,又是鼓励当地百姓打井解决饮水问题,又是组织闲散劳力开垦荒地,又是兴办水利,植树造林,可以说,他当初未完的革新运动在柳州得到了最好的实施。这期间,他不仅受到了当地百姓的欢迎爱戴,也写下了不朽的传世诗文。待到元和十四年,柳宗元因为大唐实行大赦,可以回京了。然而,没等诏书到达柳州地面,柳宗元已在柳州合上了自己的眼睛。是年,柳宗元四二七岁。我想,柳宗元的结局之所以这样,也许是苍天有意为之,也许是柳宗元害怕再回到那个让他“孤独”的京城或朝庭。柳宗元只有留在柳州那块土地上,才永远不会孤独。柳宗元,需要继续“独钓寒江雪”。杜牧的故事A杜牧,陕西西安人,身处大唐晚期。他精通兵法、擅长诗文、有参*治世的雄心,只可惜他为人秉性刚直、性格又豪爽开朗,这种透明的诗人性格是不宜在阴暗的官场混的,身在官场的他常常受人打压排挤,导致生活不得意。我想,假如杜牧没有参*治世的要求和雄心、能够远离朝*官僚的话,杜牧的生活也许会好得多。——可杜牧偏偏是一个想从*的善良诗人,当他倍受打击的时候,落魄的他难免会心灰意冷、感时伤情、成为一个放浪文人。杜牧的生命总共五十年左右。他四十岁时在江南地区当了一个州官。至于这以前的十多年,也就是杜牧生命中最宝贵的那些时日,我们可以从杜牧的那首“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略窥一斑。那时的杜牧有逸俊之才,由于做了屈身人下的小小幕僚,心中不是滋味,就一天到晚四处游走、喝酒买醉,在扬州等地出入青楼娼家、纵情声色。多年以后,杜牧恍然醒悟,感觉自己仿佛大梦一场。《遣怀》这首诗,我们既可看做杜牧对放浪生活的写实或夸张,也可看做杜牧对人生和事业的自嘲与反思。杜牧与那些浮于生活表象的浪荡公子是不同的。醒悟后的杜牧,也许更深地认识到了自己为什么会流于懒散颓废、放荡形骸,当他站在大唐晚年的土地上再次审视历史、岁月以及人生的时候,他有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开阔视野。所以,清醒的杜牧不仅能在金陵城写下含蓄深沉的“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更能在寒山旷野写下“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那样高朗俊逸的诗歌。B清明,在一年的二十四节气中,是一个万物复苏、春意渐浓的时节。这样的日子,容易让活着的人感受到自身内在生命的涌动、知道生之不易,也容易使活着的人忆起那些已逝的先人或友人。毕竟,生者和死者都同在天地间、共拥一方水土。——清明,不仅是活着的人的节日,也是逝去的人的节日。这时,你偶尔遇见的一只鸟,你手中的折下的一支柳,都有可能是一个活着的“亡灵”。有一个奇怪又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每当清明来到,天和地便要细雨纷纷了。那绵绵的细雨,是人间的眼泪还是笑?谁又能道破生与死、今世与来世之间的秘密。——其实,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蒇在诗人杜牧和那首《清明》中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说的就是因为先人或友人的逝去,给生者带来了至深的愁苦凄迷。特别是“断*”两个字,竟然把这种愁苦形容到一个人的神*被割留在外而不能返还肉体。这份愁苦,诗人杜牧不但没有拒绝,还坦然接受。毕竟,大唐帝国的潮起潮落、风风雨雨、生生死死、轮回不息已经告诉了他,一个帝国、一个民族、一个人、甚至一株弱小的野草,都必须直面生命的终点。生命的终点并不一定就是死亡。当“春风春雨”来临的时候,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随之改变。为了表达这样一层意思,诗人杜牧在《清明》中转了一个弯,先是提出“借问酒家何处有?”,引发读者或世人去思考。——“酒家”一词用得非常妙,在世人的习惯中,饮酒与作乐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酒家”一词实为对超越万物及红尘生死这一洒脱世界观、人生观的代指。——完成这样的提问后,诗人杜牧干脆借助一个在田野里放牛的孩子的一个手势道出了其中的答案——“杏花村”。牧童的意思:衣衫湿漉漉的过路人啊,你们尽管放弃自己几近断肠的哀怨和愁苦,尽管走向那开着杏花的村庄;当你们走进村庄,赏一赏杏花,喝几杯米酒,就会明白,你们其实是与天地共饮、与逝去的先人、友人们共饮,所谓的死亡其实就是生的另一种存在方式。零陵或永州陈启文一一条暗青色的石阶由潇湘分水码头逶迤而上,直铺到那阴森森的南城门里头。青苔在石头的缝隙里祢漫,每一级石阶上都布满了沾了水和泥的大脚板印。这都是早到的湘南水手和排客踩出来的。一九九三年夏天我走进这座城市时,它还叫零陵。南门口那遍体鳞伤的石头牌坊上写的也是这两个字,很有些模糊了,但还能辨认出来。它可能是南方最古老的地名之一,在《山海经》里就有了:“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听起来让人觉得在舜之前就有零陵,然而司马迁又说:“(舜)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这意思分明是说,舜陵就是零陵。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每一座城市总要找到一点可以炫耀的资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舜陵无疑就是这座小城最值得炫耀的东西。其实舜陵已经离这里很远了,但他的光辉仍可照亮这座多少有些灰暗的小城。直到一个叫柳宗元的文人来到这里,舜的光辉才逐渐黯淡下去。虽然,在柳宗元来之前,永州之名就有了,但永州的名声却是因为他的到来而传得更远。这是一个文人打败一个帝王的例证。在所谓的历史中文人的力量有时要比世俗的帝王强大得多,但这种力量永远不产生于当代,或许这样才更接近历史的本质。历史以一种绝对的视觉,想把一些东西变成永恒,但能够变成永恒的东西,并非那些被岁月掏空了的生命,而是那些在悲惨和苦难中孕育出来的带有某种神性的东西。它有时甚至不必用墨写的文字去记录,它更适合活在人的灵性和血液中,代代相传,成为血缘传承的一部分。当年柳宗元也是从这个分水码头上岸的。他站在那里,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此时我也正抬头看着的古老的城门,心头萦绕着一种古怪的疑惑,一时竟不知该向哪里迈腿。对于一个来自繁华帝都并且自视甚高的英才,南方偏远闭塞的这座小城无疑是一个让他做噩梦的地方。他一时还找不到走进这座城门的方式。那时他还一点也不知道,走进这座小城,他将成为另一个人,进入另一种生活。而小城那时显然也不知道,这个站在那里咳嗽不停的人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也在不停的咳嗽,头痛。这是风寒所致,永州确是一个让人容易生病的地方。城门口沿墙根儿摆着一溜小食摊子,卖米豆腐、米粉的,卖馄饨水饺的,吆喝声不断,洋溢着世俗吵闹的快乐。我要了一碗米豆腐,就势蹲在那里,夹在满地蹲着的水手与排客中间,呷胡椒、辣子、姜,热辣红浆的一大碗,呷出一身热汗出来了,就把这一身的风寒和疲乏全解了。湘人的吃食,常招人揶揄,说是除了辣味就没别的味了。而湘人,他们宁可不要那许许多多别的美味,就是少不了辣味。对于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湖南人,对永州这座小城的感觉是迟钝的,它和湖南大大小小的城市一样,一股子呛人的辣味,一样的阴湿逼人。然而对于柳宗元这个北方来客,先就面临一种生存的考验,他能不能在这里活下去?柳宗元谪居永州九年,来时三十出头,虽然遭贬,却也是一副风神潇洒的士人形象,毕竟还年轻,可等他走时,已是走路都连连打晃的一副老态了。那时他才四十二岁,一个北方人,是很难适应湖湘这种阴雨连绵更兼湿热沉闷的气候的。柳宗元离开永州去担任柳州刺史,也还是没有远离湘江,柳州离湘江的另一个源头很近,那里的气候一点也不比永州好,或许更让他不适应。由于水土不服,柳宗元终日生活在郁闷清苦之中,而且异常孤单。他无妻无子茕茕孤立,这偏远之地很少有门当户对的士人女子可以同他婚配,那些势利的官吏们也不愿与他这个戴罪在身的贬官来往。柳宗元曾经这样描述过自己悲惨处境:“摧若伤骨,若受锋刃。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一搔皮肤,尘垢满爪。”你感觉是一个快要淹死的生命,伸出惨白的胳膊向谁呼救,却没有一个人去救他。后来有人叹息,柳宗元没死在永州就是一个奇迹了。不过他也没能活多久,在柳州任上他只呆了不到五年就病死了,死时四十七岁,是虚岁。二我对于流放的理解一度十分浅薄,甚至还觉得这是一种很浪漫的刑罚,只是把你发配到一个偏远的地方而已,又不要你的命。何况,柳宗元还够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流犯,他到永州还戴着一顶司马的乌纱帽。司马虽是闲职,级别却是从四品到正六品,在刺使缺员时可代行州事。我倒觉得,柳宗元有了这么个优游禄位的闲职,吃穿不愁,不正好可以写文章吗?我低估了这种变相的流刑给柳宗元带来的那种精神上的苦役。它的痛苦如同漫长的凌迟,一刀一刀的割,血不会一下子流尽,伤口却永不愈合。而且,把柳宗元仅仅只当成一个文人是愚蠢的,至少他自己没有把自己当成文人。文字能留下很多东西,一个很小的细节,能永远鲜活地留在记忆里。然而对于现实生存中的个体生命而言,文字只有很小的意义,一开始柳宗元可能也没想过会以文字名世。他还有更大的抱负。柳宗元充满了救世的热情,渴望为日益衰落的大唐帝国寻找到一条摆脱现实困境的出路。这个少有奇名四岁就能读古赋二十一岁中进士的大唐精英,三十岁当上监察御史,随后又擢升为尚书礼部员外郎,唐代监察御史官不为高,但很威风,见官大三级,又以皇帝的耳目出巡,故时人言“御史出使,不动摇山岳威震州县,为不任职”,只有让那些贪赃枉法的州县官吏感到*飞魄散,这监察御史才算称职。而尚书礼部员外郎,地位比御史更加重要,乃晋升高官之阶梯,已经是皇帝身边的人了。柳宗元踌躇满志,很快就成为“永贞革新”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们提出了一整套革除前朝弊*以图大唐中兴的方案。像所有中古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柳宗元们极少
冬天地肃杀,万物凋敝。寒冷严酷,毫不留情,恰如史官手中煌煌巨笔,虽方寸毫毛,然重逾千斤。五代以后,北宋初年得休养生息,然统治阶级日益荒淫腐化,社会矛盾逐渐扩大加深,到仁宗庆历初年,暴动接踵而起,西夏数度扰边,而以欧阳修、范仲淹为首推行的新*,却屡遭当权派打击。其时,欧公忧心忡忡,自撰七十四卷《新五代史》,期当事者以为鉴。“先公自撰《五代史》七十四卷,褒贬善恶,为法精密。发论必以‘呜呼’,曰:‘此乱世之书也。’其论曰:‘昔孔子作《春秋》,因乱世而立治法。余述本纪,以治法而正乱君。”史官论史,要以记实为本。欧公原非史官,自当高于记实。每以呜呼开头,悲天悯人之态,加以一唱三叹,回环往复,跌宕有致,情韵绵远。故苏轼曾说:“欧阳子记事似司马迁”,因其“笔端常带感情”。读《伶官传序》,写到“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恶也。”此情此景,如在眼前,纤毫毕现。方明白永叔之史,似寒冬,却非严冬,恰如其中泼剌剌绽放一株腊梅,卓然而立,清香四溢。而永叔一杆笔,笔端虽丰润,却一针见血。“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宋神宗熙宁四年,欧阳修病逝于故乡颍州。其后不久,北宋王朝也开始了它风雨飘摇的悲惨旅程。再其后,忠臣良将、奸贼佞人各色贤愚不肖等人纷纷而出。而风流人物,早已一时俱逝。“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颍川之畔,畸零半世宦海浮沉的老人安然而别,留给我们一个追思千年的背影。梦见屈原洪 烛我梦见了汨罗江。跟现实中的不一样,它是倒着流的。低处是上游,而高处是下游。它就这样由入海口一直流回了群山之间的源头。咸腥的味道逐渐变淡,变得什么都没有了。水面的龙舟,也以一种古怪的姿式行进。如果你看得仔细点,便会发现:它其实是在倒退。龙头变成了尾巴。所有的水手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划桨,动作居然还挺熟练的。是谁教会他们倒着划的?我真担心这么划下去的话,精雕细刻的龙舟,迟早要变成一根原始的木头,甚至可能重新长出树皮来。年轮在不断缩小。喂鱼的粽子,绳结解开(想来系的是活结了),菖蒲的叶子还是那么绿(仿佛可以继续生长),但已松散了;裹在里面的糯米,还没有熟呢,又将返回老乡的粮仓……至于四处觅食的鱼群,发觉自己一直都在追逐着泡影,它们又开始感到饿了。这一切很让我吃惊。想不到生活居然可以倒着过的。下面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我想见的人呢,他在哪里?哦,睡在水底的那个人,一点点地醒了。他伸了个懒腰,浮出水面;然后,像逐渐恢复记忆一样,缓慢地游回了岸上……不用我提示,我估计你也能猜测到他是谁。是端午赛龙舟的锣鼓声把他吵醒了吧?他肯定想像不到,这是专门为他而设立的一个节日。水里冷吗?快上岸歇一会儿。那个人依照原路返回,潮湿的脚印留在晒得发烫的滩上。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望了望,树林还在,堆在一旁的衣服还在。在他睡着的时候,有个叫海子的青年曾来水边呼唤:“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唉,后来的诗人,把先驱者的鞋袜都保管得好好的。他穿上了鞋子,套上了衣服,在腰间重新佩戴好长剑,把倾斜的峨冠扶正了,像要行一个注目礼,抬头远望:哦,故国还在,人民还在,炊烟还在……他所告别的一切,都还在!还在等着他。没人会偷他的东西,没人能偷得走他的东西。哪怕是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按照原样摆放着,仿佛时间根本就不曾流动,仿佛他根本就不曾离开。他很激动,又想写诗了。标题已想好了,叫《离骚》。可他写诗也必须倒着写呀,从倒数第一行开始写起,从最后一个字开始写起……恐怕只有在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从时光的深处倒退着走来的影子。恐怕只有在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那个人并没有真的复活,他只是在我的梦里醒来了。而在现实中,一个死者的醒来是不可能的。他梦见自己死了,死于水中。他真的死了,死于梦中。他做了一个有关死亡的梦,无法挣脱。怎么呼喊,怎么翻滚——包括狠狠地掐自己一下,都无法挣脱。梦就像一条倒淌着的河流,他没有未来,只有过去,小到无穷小的过去。他周而复始地做着同一个梦:水草温柔地缠绕住自己的尸体,代替那脱在岸上的外衣;至于游鱼,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只是亲吻自己而不啄食自己……如果他不做这个梦该有多好。如果他做的是另一个梦,或者根本就不会做梦,该有多好。他没有选择这个梦。这个梦,选择了他。他梦见自己死了,他再也没有醒来。即使醒来,也仅限于在别人的梦里。这个梦真是太长了。做了该有两千年吧?可能还要多?或许他并没有死,只是成为被自己的梦裹挟的人质。谁能够解救这位著名的溺水者呢?他并没有死,只是在水底睡着了。他并没有死,他在梦中活着。除了做梦的人自己,没有谁知道,他还活着。他在梦中呼救,别人听不见。他在水中挣扎,别人看不见。所有这一切,都以梦的形式来表达的。他只是梦见了自己的声音与动作。甚至,他只是梦见了岸上的行人(伸出援助的手)。除了做梦的人自己,没有谁知道:他在何处?他梦见自己死了,再也没有醒来。因为他竭尽全力,也无法梦见自己醒来(这恐怕就是死亡与冬眠的区别)。他不可能再做别的梦了。他所能梦见的,仅仅是自己的死,以及死后的事情。他死了。他在死后,继续做梦。其实,在他真正地投水之前,对死亡已不陌生。在强虏压境的时候,在顶撞国王的时候,在为香草美人而感动落泪的时候,在被流放的途中,听渔父唱晚的时候,他多次预感到自己的死。尤其在写诗的时候,他已提前死在纸上。这就是诗人:只需要活一次,就可以死很多次。他甚至在死后,都保持着生前的姿态呀:眉头紧锁,星眸圆睁,长发飘逸,嘴唇半开半启作吟唱状……你简直看不见他在做梦,而像是醒着。他是在散步的过程中,走着走着,突然就走神了,就做梦了,就梦见了死,就再也走不动了。这使他的最后一次散步彻底地变成了梦游:迷惘的眼神,僵硬的四肢,麻木的表情,以及痉挛的心……他出发了,再也无法回归。他梦见自己在陌生的人群中迷路了。果然就迷路了。他视而不见地一步步走进水里;先是没膝,继而齐肩,最终没顶!应该说,在诗人迷失的地方,他的祖国也迷路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就因为没有听从诗人的劝告。无法挽留了,那个执意要为祖国作出牺牲的人。他周而复始地做着同一个梦。他没有死,只是梦见自己死了。他没有死,他在梦中活着——在自己的梦中,乃至别人的梦中。我是后来的诗人中的一个。我梦见了屈原——走在最前面的诗人,同时还梦见了他的河流。或者说,我梦见了屈原没死,屈原只是睡着了,屈原睡在水底做梦……我经常假设屈原那艰难的处境,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在精神上的同一种压迫面前,屈原投水了,而我则留在了岸上。这并不妨碍我把自己当作屈原的影子。影子总会逃生的。但我弄不懂:自己是更坚强呢,还是更怯弱?是因为热爱生呢,还是因为畏惧死?写诗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屈原:已经死过一回了。死过了的人无法再死。我无力援助水中的屈原,但屈原分明拯救了我:我用他的死,换取了自己的生。因为我通过他而学会规避那片致命的沼泽。我能够健康、强壮地活到今天,欠屈原一份人情。我没有看见那张隐蔽性极强的蛛网。我只看见了悬空的蛾子僵硬的尸体。它肯定被什么给粘住了!否则为何既不飞走,又不落下?当然,也有可能所有的悬念都是多余的,因为谁也无法编织出无限透明的网。那么只能说明:空气也会杀人!这只无辜的昆虫,被虚无捕获了,并且制作成足以证明其确实存在的标本。我估计屈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有的诗人都是这样:不怕死亡,却怕虚无,因为虚无比死亡更难以摆脱。他逆来顺受地承担了命运的任何惩罚,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惩罚就意味着了结。这是他倍感轻松的原因。回到汨罗江,回到一个只在梦里来过的地方。景物没变,而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也许,不是我梦见屈原,而是睡在水底的屈原,梦见站在岸上的我。我希望自己能代替他继续活着,走完剩下的路。我仿佛亲眼目睹了一个人披头散发沉入激流的过程——就像一件在洗衣机里被疯狂甩动的衣服。我希望那不是他。他不在这里!他的灵*,已妥善地藏起来了。他的灵*,仍然在岸上……那个人走向汨罗江。那个人赤脚走在沙滩上,手上提着怕被溅湿的鞋子。那个人终于停住脚步,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又仔细叠放在一旁……估计他每天入睡前也是这样。为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后能够更方便地穿上。这是一个良好的习惯,改不掉也不必改。那个人没有回头。不知道我在背后看着他,很多人在背后看着他。而我,也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甚至看不清楚他到底长的什么模样。那个人伸展双臂,准备跳入水中。我真想冲上前拦住他呀!我甚至都已经起跑了。我想,即使来不及劝说他,我也能及时地把他从汨罗江水里捞出来,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然而我最终站住了,庆幸自己没有做出什么鲁莽的事情。因为在他跳水的一瞬间,我看清楚了:他其实还穿着一条鲜艳的三角游泳裤。那个人不是屈原,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游泳者而已。即使屈原确实是在这个人跳水的地方跳水的,也早已经死了。我这个迟到者,怎么追赶也来不及的。但在那一瞬间,我差点误以为自己与屈原置身于同一个时代。错觉也是很美好的:隔着时光的河流,我向两千多年前的一位溺水者伸出援助的手……吃粽子的时候我不仅想到屈原,还想到屈原的姐姐。她叫女须。粽子就是她发明的。她用菖蒲的叶子包裹糯米投入江水喂养(“贿赂”?)鱼虾,以防它们出于饥饿啄食诗人的遗体——这是一种令人落泪的祭奠。多么细心的女人啊。屈原是孤独的。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其他亲人。屈原的的姐姐是我的姐姐,她养育弟弟,其实是在养育一具未来的尸体。她甚至还要额外喂养那些围绕溺水者转圈的游鱼。所谓的粽子,是姐姐节省下的口粮。做诗人的姐姐多么累呀。简直比做诗人的妻子,还要痛苦。因为妻子是可以选择的。做诗人的姐姐,等于做半个母亲,再加上半个妻子。她不关心*治,却间接地成了牺牲品。她不懂历史,照样进入历史之中。她不会写诗,但她与诗人天然有一种血缘关系,比国王更重要。作为诗人,我不仅尊敬屈原,同样尊敬他的姐姐。屈原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国王使屈原伤心了。屈原,使他的姐姐伤心了。我从屈原身上,找到惟一一个不够完美的地方。姐姐在思念着一具尸体,而尸体在远方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我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屈原比我幸福。他有姐姐。生前和死后,都在照顾着他,把他当成长不大的孩子。我的姐姐,在哪里呢?今年的端午节,一个孤独的诗人在旅途上吃粽子。他想象着:这是他面容模糊、失散多年的姐姐,给做的。所以,他必须好好活着。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当代诗人海子,写过一首《姐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青海的一座小城),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我稍加修改,转赠给屈原的姐姐(同时也是全体诗人的姐姐):“姐姐,今夜我在汨罗江,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喜欢苏东坡(节选)方方中华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名垂青史的文人多如牛毛,被后人格外喜欢的诗人亦不计其数。但往往诗文作得好的,可人不可爱;人品相当不错的,诗文却不过尔尔。而像苏东坡这诗文书画和人品道德都趋于完美都富于魅力者实在也是凤毛鳞角。所以,我总觉得自从有了苏东坡后,除去李白之外的其他中国文人都在他的光照对比下显得黯然失色。喜欢苏东坡当然最先是由他的诗文开始。对于苏子诗文,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都不觉得有过。在中国,如若游历名山名水,如若中秋月下饮酒,人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提到苏东坡仿佛离了苏东坡,山、水、月、酒都会大为逊色。历史上最具文化意义的山是庐山,将庐山写得最有韵味的诗是苏东坡("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最具文化意义的水是西湖,将西湖写得最为传神的诗也是苏东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而中秋,自有了苏东坡大醉而作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后,其他便都"余词尽废"。无论苏东坡是在思亲,或在怀旧,无论他自品孤傲,或自作潇洒无论他心情畅快,或清苦闷,总而言之,但凡他有所作,其作品都几乎可列人同类作品"之最"。当年神宗陛下每逢"举箸不食"时,人们就知道他必是在读苏东坡的文章;学者章元弼家有美妻,可因大爱苏子诗文,每日读之不肯放手,其妻难以忍受,章便为苏而休了妻。一个人的才华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让人除却佩服和仰慕,再无话可说。苏东坡之让无数的后人崇敬和偏爱.除了他的才华盖世,还因为他的既智慧又仁厚、既旷达又幽默、既儒雅又豪放、既富于正义又富于情感的天性所致。他的性格色彩层次丰富,太具魅力,人们不由自主地为他倾倒。他的人生经历也算是够坎坷的了,因为才华太出众而一生受小人陷害:坐牢于京城,遭贬于*州,浪迹于天涯,最后还上了个"元佑*人碑",累及子女。观其一生,其实他并没有过多少太平宁静的日子,然而他也并没有因了这些而整日里蓬头垢面哀哀切切,见人便"痛诉革命家史"。困惑虽有过,烦恼也有过,但这些到底也还是如同烟云从他悟性非凡的心里只作穿行而从不停滞。他依然我行我素地热爱着生活,乐观着人生,使他的天才横溢一生;他一戏墨,就创立了中国文人画;他一写字,就有着惊世的书法流芳千古;他一好吃,就传出东坡肉"、"东坡饼"诸类佳肴;他一穿戴,就使"东坡帽"、"东坡屐"民间长存;他一说笑,就让和尚成为名僧……如此等等,仿佛只要苏东坡稍一动弹,就会留下一道浓重的文化色彩。一个人能活得如此举足轻重,那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中国的文化倘若将苏东坡连根须带枝蔓地挖取出来,我相信整个中国文化史都会因之而失重。正是有了苏东坡的存在,有了他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精神的存在,才让我们后人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天才诗人。什么叫做大家气度。我喜欢苏东坡有些人迷,甚至听不得别人不喜欢苏东坡。如有听之,便一定是红下脸来,意欲一争高低。这种态度,使得我家先生-次不由得问:如果你同苏东坡活在同一时代,你是不是会嫁给他?只要苏东坡肯娶我的话。回答自然是肯定的。他不知道,能成为世上第一个阅读苏东坡诗文的人,能一天到晚听到苏东坡谈笑风生的人该是怎样的幸福!把栏杆拍遍(辛弃疾)梁衡中国历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终以文为业,成为大诗词作家的只有一人,这就是辛弃疾。这也注定了他的词及他这个人在文人中的唯一性和在历史上的独特地位。老实说,辛弃疾的词不是用笔写成,而是用刀和剑刻成。他永以一个沙场英雄和爱国将领的形象留成在历史上和自己的诗词中。时隔千年,当我们重新读他的作品时。仍然感到一种凛然之气和磅礴之势。哪一个诗人曾有他亲身在刀刃剑尖上滚过来的经历?"列舰层楼"、"投鞭飞渡"、"剑指三秦"、"西风塞马",他的诗词简直就是一部*事辞典。他本来是以身许国,准备血洒沙场,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脱离战场,再无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样仰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撞不周,他临江山,望长安,登危楼,拍栏杆,只能热泪横流。他痛拍栏杆时一定想起过当年的拍刀摧马,驰骋沙场,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处使呢?辛词比其他文人更深一层的不同,是他的词不是用墨来写的,而是用血和泪抹成的。我们今天读其词,总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个爱国臣子一遍遍地哭诉,一次次地表白;总忘不了他那在夕阳中扶栏远眺,望眼欲穿的形象。辛辛弃疾南归后为什么这样不为朝廷喜欢呢?他在《戒酒》的戏作中说:"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这句生活小品正好刻画出他的*治苦闷。他因爱国而生怨,因尽职而招灾,他太爱国家、爱百姓、爱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烦他、忌用他。他作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四十年,倒有近二十年的时间被闲置一旁,而在断断续续被使用的二十年间又有三十七次频繁调动。但是每当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机会,就特别认真,特别执着地去工作。他这个书生,这个工作狂,实在太过分了,"过则成灾",终于惹来了许多诽谤,甚至说他独裁、犯上。皇帝对他也就时用时弃。国有危难时招来用几天;朝有谤言,又弃而闲几年,这就是他的生活节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剧。别看他饱读诗书,但他至死也没弄懂,南宋小朝廷为什么只图苟安而不愿去收复失地。辛弃疾名弃疾,但他那从小使枪舞剑,壮如铁塔的五尺身躯,何尝有什么疾病?他只有一块心病:金瓯阙,月未圆,山河碎,心不安。说到辛弃疾的笔力有多深,是刀刻也罢,血写也罢,其实他的追求从来不是要做一个诗人。辛弃疾这个人,词人本色是武人,武人的本色是*人。他亲身组练过*队,上书过《美芹十论》这样著名的治国方略。他是诸葛亮、范仲淹、贾谊一类的时刻忧心如焚的*治家。他像一块铁,时而被烧红锤打,时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真正的诗人只有被*治大事(包括社会、民族、*事等矛盾)所挤压、扭曲、拧绞、烧炼、锤打时才能得到合乎历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为正义的化身。诗歌,也只有在*治之风的鼓荡下,才可能飞翔,才能燃烧,才能炸响,才能振聋发聩。我常想,要是为辛弃疾造像,最贴切的题目就是"把栏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抛弃的感叹与无奈中度过的。当权者不使为官,却为他准备了锤炼思想和艺术的反面环境。他被九蒸九晒,水煮油炸,千锤百炼。历史的风云,民族的仇恨,正与邪的搏击,爱与恨的纠缠,知识的积累,感情的浇铸,艺术的升华,文字的锤打,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脑海,翻腾、激荡。他们交织在一起,如地壳里内岩浆的滚动鼓涨,冲击积聚。既然这股力量一不能化作刀枪之力,二不能化作施*之策,便只有一股脑地注入诗词,化作诗词。他并不想当词人,但武途*途不通,历史歪打正着地把他逼向了词人之道。终于他被修炼得连叹一口气,也是好词了。诗,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写的吗?诗人,能在历史上留下名的诗人,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的吗?"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员武将的故事,还要多少持刀舞剑者的鲜血才能写成。那么,有思想光芒又有艺术魅力的诗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时代的运动,像地球大板快的冲撞那样,他时而被夹其间感受折磨,时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静思考。所以积三百年北宋南宋之动荡,才产生了一个辛弃疾。流泪的滕王阁(王勃)江畔小舟、轻摇的芦苇、南来聚拢的风……赣江上一览无余,视野里找不到期待的身影。我在滕王阁的一隅,独想王勃。游人的思绪如牵强的秋风,薄薄地依偎在滕王阁穿越时空的坚强里。站在清冷的滕王阁上,睁眼闭眼间全是王勃清瘦忧郁的神情。斜阳拥抱着欲泣的滕王阁,阁影斜斜地躺在江水里荡漾。帝王君子犹不见,槛外长江空自流。寂寞的阁上,觥筹交错的场景不复存在,诗弦管乐也只是附和。我坐在阁的阶梯上独自听江的声音,江波的皱褶里藏着绝代的才子王勃。阁的忧伤无声息地让我追随。每一寸楼板、每一株丹朱都在我的心弦上颤动。想为流泪的滕王阁续一首诗,诗里面是伤痕累累的王勃。流泪的滕王阁日日孤寂地走入我梦中,独自徘徊复徘徊。我找不到王勃的诗句,无数醒着的黑暗的夜里,枕着阁影到天明。有人说:所有的风景都会拒绝一部分人,偏爱一部分人,所有人,生来都会属于不同风景。在朝堂上得不到肯定的滕王,一再遭谴受贬,然而层层不得意却抹不掉他悠游于世,歌舞人生的脾性。贬到赣江边任小刺史,他仍意兴遄飞地要为自己建一座阁“拍檀板唱歌,举金樽喝酒”,吸引文人才子登临放歌。那个仲秋的日子,王勃的“独角戏”正演着。他深望着水天相接的江面,感慨人生如江面枝柯,沉浮复浮沉,一腔激情和渴望却在纸上无羁地飘洒,洋洋一派文章,力透纸背的全是对生活的向往。有人说“厚积”是为了“厚发”,王勃客居剑南数年,终有了其巅峰之作。滕王阁只不过是显其巅峰昂然之姿的一种凭藉罢了。此时的长安,或许已将王勃淡忘得一干二净。谁会在抚筝时,思绪在筝上游移间,想起王勃?如今,赣江畔的孤骛年年此时都要背起王勃馈赠给它们的礼物一上一下翩翩地飞,托起无限秋水长天的风情。“物是人非事事休”,游人仍在阁上徘徊留连,眺望阁外水云间,心似江水茫茫,欲拍栏杆。浅云灰灰地衬着阁,如一双饱蓄泪水的眼脸。扁舟载着一截悠悠的阁影,忧郁地前行,涌起的江浪层层间依稀可见当年王勃的风姿。这个自幼饱读诗书,贯通九经的青年,行于线装书中陶陶然的青年,瑟缩在蜀地的乡居里,不再想读书之外的事情。蜀地去长安已遥遥又遥遥矣。无人识君,只有在迷惘中放纵文字:《蜀中九日》、《盛泉宴》……“每有一文,海内惊瞻。”(杨炯语)人生有许多门,可其中一些门只对一些人是永远敞开的;不要试图去敲门,去敲人生遗憾的门。王勃若一心为文,历史也许重新改写吧。可惜,王勃在剑南之地逍遥了二年,终究不甘寂寞,踌躇北上,到河南任参*。书生之迂,终惹大祸,龙颜大怒,险丢小命。人生沉浮反复,王勃心冷了。一片阁/躲在云层下/疲倦和*昏的鸟一样/面对江水恸哭。江水缓缓流,终有温柔得叫人落泪的时候。一介书生咬文嚼字,终有让人品错味的时候。该张皇?迷惘?失落?还是愤懑?毕竟人生不是“数点扁舟向斜阳”那样诗意、简单而又直观。——人无语,惟有惘怅地醉去。滕王阁不在出产帝王将相的长安,站在这玲珑典雅的阁上,赣江无限风情一览无余,王勃的梦*可以与阁相依偎至永远了。昆德拉说:生活是棵长满可能的树。王勃在客居剑南的日子里,也许模拟了日后的种种可能,却没料到人生最绝望的一种可能就立在水中候着。王勃如断线的纸鸢一头栽进江里去了,灵*可依附在了江中鱼儿身上?想他经行处会不会开出一江的花来,让鱼儿也欣喜,让鱼儿也惘怅。斜阳已成余辉,阁上人去,鸟去,空留一片寂寥。(选自《散文》年第10期)天地苍茫一根骨—司马迁庞进司马迁的祠墓在陕西的韩城市。祠内有他的塑像:束高发,穿红袍,长眉入鬓,双目炯炯——那眼神,有穿透历史烟云的明晰和超凡入圣的穆然;显著的还有那一袭长及心胸的须髯,给人一份文人的傲岸和学者的庄重。据说,人受过宫刑,胡须会随之脱光,而这尊塑像,依然大须飘拂——这大概是民意使然了:你皇上要把一个血性须眉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可在我们老百姓的心目中,这个人依然是男子汉,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男子汉!仔细看,司马迁的塑像是稍稍有些斜的,头向北方偏着。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北方的苏武庙,因为这位在北国牧了十九年羊的汉朝使臣,和司马迁是肝胆相照的僚友。另一种说法认为,司马迁是在遥望李陵,这位大汉名将的被迫降敌,正是司马迁罹祸的原因啊。我是倾向于后一种说法的,我甚至觉得“李陵之祸”降临到司马迁的头上,是有某种必然性的。不错,司马迁是一个有骨气有血性又才华横溢抱负远大的文人,这样的文人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社会的良心。当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重创十万敌骑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汉武帝刘彻是笑眯眯的,公卿王侯们也纷纷“奉觞上寿”,好听话说得长乐宫的麻雀都似乎要变成翩翩起舞的宫女。无料几天后,李陵终因矢尽粮绝,寡不敌众而被俘降敌。消息传来,全朝廷都哑巴了,刘彻更是“惨怆怛悼”,脸吊得像经了霜的秋茄子。“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朝堂上,刘彻目扫群臣。群臣或面面相觑,诺诺唯唯;或言李陵该千刀万剐,夷其九族不足以抵罪。当刘彻对这样的看法眯目点头的时候,我们的太史公站了出来。他说李陵平时克己奉公,身先士卒,有国士之风。此次出征,孤*奋战,血染寒山,英勇可嘉。降敌是一时无奈,日后有机会,他还会报效汉朝的。“好你个司马迁,”刘彻震怒了,“你竟敢替叛贼说话,谁给你的胆量?”现在看来,司马迁充其量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己。然而,问题倒不在于公道话本身,而在于竟然有人敢于站出来说公道话。社会良心和专制强权在这儿发生了深刻的矛盾。在刘彻的心目中,作臣子的差不多是一群牛马狗,鞭子下驮拉耕作,唯主子鼻息是仰,哪里有你人模人样地站在我的对面说什么公道话的权利?对武帝刘彻,司马迁曾经抱有幻想。做太史令,他异常勤奋,总想博得武帝的欢心。即使站出来为李陵辩护,也是见皇上满脸的“惨怆怛悼”,禁不住效一番“款款之愚”。然而,残酷的现实粉碎了文人的天真,他终于明白了:刚直不阿的书生和专横残暴的帝王是冰和炭、玉和泥。于是,不再幻想不再幽怨,为了“草创未就”的《史记》,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理想和事业,他咬牙吞血,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苦难,“就极刑而无愠色”。至此,司马迁实现了一个转变,一个御用工具向独立人格的转变。从此,一个书生走到了一个帝王,和这个帝王赖以存在的庞大体制的对立面。你可以摧残我的肉身,但你摧不毁我的抱负;你可以夺取我的生命,你却打不倒我的精神。我就要谱写一部世上从来没有的大书,让这个民族记住司马迁,让这个世界记住司马迁!也让你刘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文人,什么是文人的肝胆。寒凝春华发,血沃劲草肥。炼狱淬火,司马迁在提升精神的同时,成就了一根骨头。好一根骨头啊!即使面对一百个汉武帝,一千次酷刑,一万回磨难,这根骨头也不会酥软,绝不酥软!草堂·诗*—杜甫细雨蒙蒙,落叶飘飘。当我来时,又是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季节。老天像有意在营造一份思古幽情,像有意让人来品味一种人生意蕴——文章憎命达!茅屋而草堂,草堂而杜甫草堂,这绝代诗圣生命的一大栖息处,这和着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一个伟大灵*沉吟的处所——杜甫草堂,早已咸了成都的杜甫草堂公园。草堂公园由大廨、诗史堂、工部祠和柴门等景观组成,给成都人一个清幽的休息场所,也给远方慕名而来的游客以精神的慰藉。设施是对过往的纪念,也是对现在的经营。只是草堂,作为一个诗人艺术生命的凝结处,作为中国文学史的一个纠结点,作为一段历史的现象台,太有特点了,情绪也太浓重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读清人顾复初的“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盘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那副对联,更让人嘘唏不已。草堂的文化意义与杜甫在世时命运的反差也太大了。然而,又让人坚信只要确实灿烂过,也就注定会占有辉煌。草堂足供观赏,甬道曲折,尽可徜徉,更何况又是细雨迷蒙,*叶铺地!草堂,草堂,此时此际的草堂在诉说什么呢?从开元到天宝,《壮游》,《三吏》《三别》,《北征》,《秋兴八首》,直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代诗史再现了一个时代,仅这些就足以彪炳青史了。这是杜甫的不朽,这是杜甫的辉煌,这也是杜甫的价值所在。舍此,我们又何以了然在一个大起大落的时代里,有一个愈老大愈清瘦愈苦寒的杜工部!这些是不必说的。但仅仅如此,就远不能了然杜甫诗歌抑郁沉雄的内在生命力,也远不能了然士人的用世之志与命运悲剧。这正是文章憎命达的命意所在,是其深层的人生意蕴所在,也是中国历史上人才的成就与命运的二律悖反。中华传统,士人总有一份天下之志、用世之心,更何况出身于奉儒守官世家的杜甫!杜甫曾抒写人生抱负:“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希望一出山就占据要津,而且充满理想色彩——要让君王赶上传说中的尧舜,要使全国民风淳朴敦厚。志莫大焉!然而,命运总是跟人开玩笑,历史也总在捉弄志士仁人。由开元而天宝,张九龄罢相,李林甫上台,唐王朝也已今非昔比,贤能之人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已不可能了。这是国家的不幸,时代的不幸,也注定了杜甫一生宏图大志的落空。肃宗即位后,杜甫表面上拥有一官半职,比如左拾遗、华州司功参*、工部员外郎,而实际上却难有作为,薪俸也不足以养家。离开中原后,其行迹大略是同谷—锦城一夔州一潭州,同时他的生命也如一片*叶飘到了尽头。可是,他的诗作却从此更加如长河激浪,深潭照物,映现出一代河山的风云、生灵的状貌。它们如钟,如鼓,回响在中华历史的长空。杜甫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了,杜甫的历史角色及其创作成就也就这样确定了。这时我们再吟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诗句,就会发现,个人的遭际,在诗圣眼中已不算什么了,此时他所想的只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苦寒到此已极矣,而忧患、仁慈至此亦已极矣!杜甫之胸怀,杜甫之心地足以光照日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或者说经邦济世,要的不就是这种德与才么?但是,风雨飘摇中的唐王朝抛弃了杜甫,而历史却于风雨飘摇中造就了另一个杜甫。这究竟是杜甫的不幸,还是杜甫的幸运呢?历史总是把一份生命的朴素,让人咀嚼得百味丛生。流连一番,天色已晚,该走了。细雨依然。注:“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出于唐·杜甫《梦李白二首》,千秋万代定有你的声名,那是寂寞身亡后的安慰。千秋万岁名:杜甫对李白给以极高评价,说李之诗名将流传千秋万岁。寂寞身后事:杜甫叹李白名虽极高,但死后之名并无补于生前。李白一生遭遇坎坷,晚年更被流放,故杜甫作此极悲愤之语。庄子,会飞翔的人朱以撒深秋,在商丘的土地上走动,抬眼便可望见脱光绿叶的枝条。许多树在北方的深秋都是这种凋零的状态,变得毫无诗意而让人感到单调和枯索,如同一只美丽的锦鸡脱去一身毛羽那般。这时便可以看到挂在树杈上的一个个空巢。巢的主人都往南方过冬去了,它们有着矫健弹性的翅膀,随着时节的转凉,毅然起飞,抛弃当时辛劳筑就的巢。巢无法跟着飞翔,随着*叶落尽而暴露无遗,秋风秋雨扑击着它,空巢就日渐一日地残破了。这时我想起商丘的一个古人———庄子。庄子和远行的鸟一样,善于飞翔。我接触庄子的文字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当时把他的作品和老子、孔子、孟子、韩非子的作品比较起来读。我经常用这样的方法来识别这个古文人和另一个古文人的差异,有时一些很小的差异也别想遮掩。在有了一段时间研读之余,诸家的语言特征就展示出来了。老子的文字词约义丰,简练过了头,就让人恍兮惚兮一时摸不着头脑;孔子的文字要比前者生动一些,有的形象性足以令读者倾倒;孟子学说虽说是孔学的发展,但在描述上走向更精美细腻的刻画;至于韩非子的文字,善以寓言出手,挥洒轻松里,笑后颇寻思。我一直觉得这些文字如与庄子的文采相比,毫无疑问是素了些。尽管社会后来的发展明显地循孔说来立名立言,可是要让自己怡悦和自在一些,则不妨多多翻动庄子的文墨,在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这只大鸟如何地飞翔。庄子的超脱很轻易被捕捉。据说他曾经做过蒙城的漆园吏,也曾经有楚威王拜他为相遭拒绝之说,余下的生活痕迹就不甚了了了。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去对庄子行踪作细致地考订。那个时节各式各样的人物,都离我们太远了,有的已经模糊得如同雾色一般不可一掬。庄子的生动诙谐无所拘囿,使他从历史迷雾中走了出来,让我们点滴感受。我当然也品味了老子的玄乎、孔子孟子的实在、韩非子的狡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敏感,尽管实在的人要遵循孔孟之说去建功立业,但在精神上,我还是更倾向庄子,以至于后来把诸子篇章略过,只余庄子。飞翔的庄子是因为他极少牵绊,以至于他的思绪上九天下九渊无所不达。他的笔墨华章,我一直以为是梦境行程中的记录,那么窈兮冥兮,总是染上一层梦靥、梦幻般的色彩,创造出超现实的幻觉氛围来。读他的《逍遥游》,首句突兀而起:“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啧啧,真让人叫绝。那时候的人自然属性那么浓郁,科学的利器离他们那么遥远,却居然生出这样的浪漫情调。不消说这是先秦时期独一无二的寓言表现天才,即便在后来,我们又能找出谁来与之相媲美呢。这些超现实的荒诞怪异的人物,千奇百怪的形象,汇聚于庄子笔下,浩渺阔大又幽微蕴藉,也许有人要说庄子一定过着十分优渥的日子,闲来无事爱胡思乱想。错了,庄子的日子潦倒得很,“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馘”,奇妙的想象却由此而生而长,可见物质和精神并不是合比例延伸的。庄子是那般地崇尚宇宙自然自我创造的“天籁”、“天乐”,他自然主义审美情怀得到了很大的释放,无遮无拦无始无终。现在我们读庄子,大抵哈哈一笑而过,日子是越过越实在了。像庄子这般心灵善飞的人,是那个善于表现的时代的硕果。那个时节是我们情感上牵绊颇深的时节,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极一时之秀。庄子是那时的一首诗,一首自由磅礴灵气冲天的长诗。由于看不懂的人多了,这首诗就被耽搁下来。庄子是异于常人,他的笔墨里,不时就出现一系列怪状错落的意象,结伴而过,姑射山神人、浑沌、水、镜,都成了超时空的象征。而现实中的他,即便是夫人过世,也敲着瓦盆歌唱。他眼中的死与生相等,都无所谓忧乐。这是常人难以理喻的。那个时节的人用他们争鸣的高低声响,张扬着他们的个性,让我们难以忘记。在我记住庄子的这个深秋,也记起了屈原。如果考据家没有算错的话,两人的生年是太接近了。当然,我不是因为年岁相仿才扯在一起,而是从生命的状态上说,屈原也算是一个能够飞翔的人。由于这个相似之处,放在一起比较才更有兴味。不同的是屈原不象庄子飞翔得那般轻松自如,他的牵挂太沉重了,他的心灵带着镣铐在飞,短暂的忘忧之后,又是深深的痛苦。后人看得比较痛心的是他对昏聩的楚怀王的痴迷和幻想,在他眼里,楚怀王、楚山楚水楚民都是连为一体的。他不愿正视战国七雄中,楚国也是积弱国,而秦国是那般的生机勃勃气吞万里如虎。屈原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肩住那已经走向衰败的楚国车轮子。可是谁来顾念他那逝水流年呢,他的放逐成为必然。屈原是在远离朝廷后开始心灵飞翔的,洞庭、沅水、辰阳、溆浦、湘水还有汨罗江,那时是这么地水天相接或地广人稀,他的心境变得阔大起来,他原本辅佐君王富国兴邦的角色稍稍淡化了。朝廷是回不去的,思路却异常发达和奇诡,他的腕下涌现出许多神灵仙人、虬龙鸾凤、香草美人。他让自己也生活在这个由自己想象编织成的意象世界里,自己也能饮朝露、食落英,浑身佩带着江蓠、辟芷、芰荷、芙蓉,散发着清香,宛若神仙一般。这个时候,应该是屈原最快乐的时候,他远离了龌龊,亲近了美好,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这使他在孤独中更加自恋,他觉得能够解除内心的痛楚,只有这些快乐的仙人。他在这个瑰丽的世界飞翔的时日毕竟短而又短,泽畔行吟,夕阳古道,总是让他听到鼙鼓动地干戈交响,这时他飞翔的翅膀就如同灌满了铅,再也难以动弹了。如果说庄子的处世有一种怡然自得和自由不羁的平民气味,那么屈原的处世则很有几分英雄主义的色彩。尽管那样的英雄在那样的时代必定要成为悲剧,但是屈原还是挺身而出了。在沉重的飞翔里,居然对神话传说、自然现象一气提出了一百多个问题。这些问题令后人惊叹不已,忙乱不已,这就是《天问》。后人有从宇宙生成方面去考证的;有从太阳循环的角度去引申的;还有从夏民族图腾崇拜去阐释的,莫衷一是。如果一个心灵芜杂的人,他还能有如此辽远的目光和敏感的心思么?在飞翔的高度上,两人都是乘奔御风一般的高手,这使我们翻开他们的文字,一不小心就坠入字里行间,不能自已。庄子死了,屈原也死了。对于庄子之死,从未听说他是怎么死的,死的过程已经了无痕迹。可以想见的是这么一个落拓的人,对于死一定是平静且微笑的,与生无异。而屈原的死却是一种意义,这缕汨罗江上的不沉之*,千百年来成为教化后人的一种象征。当我吃着香喷喷的粽子,看着龙舟划过一道道涟漪,我马上想起了屈原。我同时想起了死亡的类型,庄子之死无疑属于喜剧,他的死如同他的梦,化蝶翩翩而去;屈原之死必然是一个悲剧,他是由于绝望而去死的,有责任感的屈原不是让自然界的代谢法则来执行,而是自己中断了生命的延伸,以至今人提起屈原颇感沉重。尽管如此,死亡所呈现的内容却是显而易见的相同,对他们两人来说,就是再也不能任意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了。在古文人的许多辞章里,我抚摸到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梦。时光绵长得让人晕眩,庄子和屈原的梦就越发瑰丽诱人,他们是那个时节令人瞩目的人物,又是耐得住今人慢慢咀嚼的。明显的是今人的翅膀上牵绊越来越多了,浪漫地飞翔真有些为难。我们也越来越少作梦了,因为在体现心灵的笔墨里已经缺乏这种描绘的激情。那种岁月深处的古典浪漫已经被现代的潮水浸湿了翅羽,成了一道遥远的梦影。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打开书本,随便一瞥就能望得见《逍遥游》和《离骚》,不由自主地在重温时,心回到那久远的神秘里,和他们一道飞翔。不朽的失眠—张继张晓风他落榜了!一千二百年前。榜纸那么大那么长,然而,就是没有他的名字。啊!竟单单容不下他的名字“张继”那两个字。考中的人,姓名一笔一划写在榜单上,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在他的感觉里,考不上,才更是天下皆知,这件事,令他羞惭沮丧。离开京城吧!议好了价,他踏上小舟。本来预期的情节不是这样的,本来也许有插花游街、马蹄轻疾的风流,有衣锦还乡、袍笏加身的荣耀。然而,寒窗十年,虽有他的悬梁刺股,琼林宴上,却并没有他的一角席次。船行似风。江枫如火,在岸上举着冷冷的爝焰,这天*昏,船,来到了苏州。但,这美丽的古城,对张继而言,也无非是另一个触动愁情的地方。如果说白天有什么该做的事,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就是读书吧!夜晚呢?夜晚该睡觉以便养足精神第二天再读。然而,今夜是一个忧伤的夜晚。今夜,在异乡,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节,容许一个落魄的士子放肆他的忧伤。江水,可以无限度地收纳古往今来一切不顺遂之人的泪水。这样的夜晚,残酷地坐着,亲自听自己的心正被什么东西啮食而一分一分消失的声音。并且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生命如劲风中的残灯,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抗拒,油快尽了,微火每一刹那都可能熄灭。然而,可恨的是,终其一生,它都不曾华美灿烂过啊!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惟有他,张继,睡不着。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败叶落余的枯树,似梁燕飞去的空巢。起先,是睡眠排拒的他。(也罢,这半生,不是处处都遭排拒吗?)而后,是他在*气,好,无眠就无眠,长夜独醒,就干脆彻底来为自已验伤,有何不可?月亮西斜了,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有乌啼,粗嗄嘶哑,是乌鸦。那月亮被它一声声叫得更黯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结千草。夜空里,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落凄绝。在须角在眉梢,他感觉,似乎也森然生凉,那阴阴不怀好意的凉气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来贴缀他惨淡少年的容颜。江上渔火二三,他们在干什么?在捕鱼吧?或者,虾?他们也会有撒空网的时候吗?世路艰辛啊!即使潇洒的捕鱼的,也不免投身在风波里吧?然而,能辛苦工作,也是一种幸福吧!今夜,月自光其光,霜自冷其冷,安心的人在安眠,工作的人去工作。只有我张继,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一个,是既没有权利去工作,也没福气去睡眠的一个……钟声响了,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钟声。一般寺庙,都是暮鼓晨钟,寒山寺庙敲“夜半钟”,用以惊世。钟声贴着水面传来,在别人,那声音只是睡梦中模糊的衬底音乐。在他,却一记一记都撞击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钟声那么美丽,但钟声自己到底是痛还是不痛呢?既然失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写下“枫桥夜泊”四字。然后,就把其余二十八字照抄下来。我说“照抄”,是因为那二十八个字在他心底已像白墙上的黑字一样分明凸显: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感谢上苍,如果没有落第的张继,诗的历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诗,我们的某一种心情,就没有人来为我们一语道破。一千二百年过去了,那张长长的榜单上(就是张继挤不进去的那纸金榜)曾经出现过的状元是谁?哈!管他是谁。真正被记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张继”。有人会记得那一届状元披红游街的盛景吗?不!我们只记得秋夜的客船上那个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场不朽的失眠。在西域读李白夏立君①公元年秋,病骨支离的李白什么都不需要了,唯要酒,酒。他一生醉得太多了,但这最后一次。他举杯邀月,却发现月在水中,他悠悠忽忽扑进水中,抱月而眠。依照古礼,溺死不祥,何况是醉酒落水。他的亲朋对此讳莫如深。可这实在恰恰就是诗人的死法。谁像他这样认真又天真一生?连死都是一首诗。他那天籁似的诗文,他那横空出世的才华,萌芽于何方?他与我们为何如此不同?②李白的生命是由西域移植到大唐的。从李白幼年上溯约一百年,李白家族在隋末遭受重大的变故,全家人从陇西成纪流放于遥远的中亚碎叶。李白五岁那年,在中亚度过了漫长岁月的李白家族又举家内迁。这个漂泊的家庭在地广人稀的西域,在以游牧者为主体的人民中间,顽强生存上百年,完全拒绝异族血液是不可能的——李白至少是半个胡儿吧?这仅仅是我的猜想。③光阴荏苒,春秋代序,这个漂泊的家族终于孕育了一位伟大的漂泊者。历史在此与一个伟大的天才相遇。④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具光彩的时代,开朗雍容的气势在整个封建社会空前绝后。只有大唐的江山才能安措天才李白那放达的脚步。历史的伟大契机在此生成。没有那个开放的时代,这个饱含异质的天才会被扼杀;没有这个天才的加入,那个时代也会减却许多光辉。⑤异国情调、漂泊情怀其实充满李白的所有诗文。李白是没有故乡的,或者说无处不是故乡。醉酒的地方就是故乡。他由碎叶入蜀,由蜀入荆楚入山东,由山东又辐射到大唐各地,沸腾的血液使他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安住,他永远行走在漂泊的长路上,饮他的酒,洒他的泪,唱他的歌。诗人拒绝根的存在。这是彻底的漂泊情怀:把生命看作一场纯粹的漂泊,并这样实践着,在中国文化史上是没有第二人的。⑥李白实在是中国诗人中的游侠。他的浪漫、癫狂、爱恨情仇、寂寞与痛苦、梦与醒,他的豪气义气,他的漂泊,全都达于极端。在他眼里,游侠比皓首穷经的儒生光彩多了。即使进了朝廷,他那强横的乃至有些无赖的游侠脾气也是不改的。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他要求权贵尊重他,皇帝也应把他当朋友待才好。他不习惯仰视。⑦在喀什、若羌、阿勒泰、伊犁这些昔日西域城市之间跋涉,每个地方的人文地理都给我有力的震撼。几十个世纪以来,这片广袤的大地为游牧民族提供了表演的舞台。今日,我们仍能感受到游牧后裔的单纯与猛烈。昆仓山、天山、阿勒泰山,像横亘中亚细亚的三架竖琴,将咚咚的马蹄声传递到最遥远的地方。骑士们贲张的血脉不理会任何荒凉。成吉思汗的马队从塔尔马哈台从伊犁河从阿勒泰山掠向中原,将浩瀚的里海变成内陆湖。多么凶蛮单纯而强烈的节奏啊!李白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了,大地高山冰川骏马胡姬,他成他精神的马队。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温柔敦厚细腻空灵,大笔横扫,狂飙突进,给大唐诗坛注入西域骑士的剽悍与纯粹,令所有骚人墨客为之一惊。洞庭烟波,赤壁风云,蜀道猿啼,浩荡江河,全都一下子飞扬起来。⑧游侠李白飒沓而来,他的双脚和诗笔生动了大唐的山水。(选自《散文》年第12期)读柳永梁衡柳永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并不大的人物。很多人不知道他,或者碰到过又很快忘了他。但是近年来这根柳丝却紧紧地系着我,倒不是为了他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也不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为他那人,他那身不由己的经历和那歪打正着的成就,以及由此揭示的做人成事的道理。柳永是福建北部崇安人,他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的生平记载,以至于现在也不知道他确切的生卒年月。那年到闽北去,我曾想打听一下他的家世,找一点可凭吊的实物,但一川绿风,山水寂寂,没有一点音讯。我们现在只知道他大约在30岁时便告别家乡,到京城求功名去了。柳永像封建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总是把从*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其实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谁不想让有限的生命发挥最大的光热?有职才能有权,才能施展抱负,改造世界,名垂后世。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成就多元化,可以当企业家,当作家,当歌星、球星,当富翁,要成名只有一条路——去当官。所以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在从*大路上跋涉着的而被扭曲了的人。像李白、陶渊明那样求*不得而求山水;像苏轼、白居易那样*心不顺而求文心;像王维那样躲在终南山里而窥京城;像诸葛亮那样虽说不求闻达,布衣躬耕,却又暗暗积聚内力,一遇明主就出来建功立业。柳永是另一类的人物,他先以极大的热情投身*治,碰了钉子后没有像大多数文人那样转向山水,而是转向市井深处,扎到市民堆里,在这里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国封建知识分子中一个仅有的类型,一个特殊的代表。柳永大约在公元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时到京城赶考。以自己的才华他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题名,而且幻想着有一番大作为。谁知第一次考试就没有考上,他不在乎,轻轻一笑,填词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等了5年,第二次开科又没有考上,这回他忍不住要发牢骚了,便写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说我考不上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有才,也一样被社会承认,我就是一个没有穿官服的官。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它换来吃酒唱歌。这本是一个在背处发的小牢骚,但是他也没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词来发牢骚呢,他这时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歌词的分量。它那美丽的词句和优美的音律已经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盖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间的歌舞晚会,“凡有井水处都唱柳词”。这使我想起“文化革命”中大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被打成“黑帮”,被逼写检查。但是他写出去的检查大字报,总是浆糊未干就被人偷去,这检查总是交代不了。柳永这首牢骚歌不胫而走传到了宫里,宋仁宗一听大为恼火,并记在心里。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参加了下一次考试,这次好不容易被通过了,但临到皇帝圈点放榜时,宋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给勾掉了。这次打击实在太大,柳永就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写他的歌词,并且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他终日出入歌馆妓楼,交了许多歌妓朋友,许多歌妓因他的词而走红。她们真诚地爱护他,给他吃,给他住,还给他发稿费。你想他一介穷书生流落京城有什么生活来源?只有卖词为生。这种生活的压力,生活的体味,还有皇家的冷淡,倒使他一心去从事民间创作。他是第一个到民间去的词作家。这种扎根坊间的创作生活一直持续了17年,直到他终于在47岁那年才算通过考试,得了一个小官。歌馆妓楼是什么地方啊,是提供享乐,制造消沉,拉你堕落,教你挥霍,引人轻浮,教人浪荡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志,在这里也要消*烁骨,化作一团烂泥。但是柳永没有被化掉。他的才华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成语言:脱颖而出。锥子装在衣袋里总要露出尖来。宋仁宗嫌柳永这把锥子不好,“啪”的一声从皇宫大殿上扔到了市井底层,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闪亮的锥尖,这真应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话:“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寒酸的衣服裹着闪光的才华。有才还得有志,多少人进了红粉堆里也就把才沤了粪。也许我们可以责备柳永没有大志,同为词人不像辛弃疾那样:“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不像陆游那样:“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时势不同,柳永所处的时代正当北宋开国不久,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济文化正复苏繁荣。京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兴市民阶层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艺相应发展,恩格斯论欧洲文艺复兴时说,这是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市民文化呼唤着自己的文化巨人。这时柳永出现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的市民文学作家。市井这块沃土堆拥着他,托举着他,他像田禾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华。柳永于词的贡献,可以说如牛顿、爱因斯坦于物理学的贡献一样,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字的短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解放出来,大胆引进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语言,从而开创了市民所歌唱着的自己的词。在艺术上他发展了铺叙手法,基本上不用比兴,硬是靠叙述的白描的功夫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声波探测,就像电子显微镜扫描,你得佩服他的笔怎么能伸入到这么细微绝妙的层次。他常常只用几个字,就是我们调动全套摄影器材也很难达到这个情景。比如这首已传唱年不衰的名作《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一读到这些句子,我就联想到第一次置身于九寨沟山水中的感觉,那时照相根本不用选景,随便一抬手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现在你对着这词,任裁其中一句都情意无尽,美不胜收。这种功夫,古今词坛能有几人。艺术高峰的产生和自然界的名山秀峰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柳永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身后在中国文学史上会占有这样一个重要位置。就像我们现在作为典范而临摹的碑帖,很多就是死人墓里一块普通的刻了主人生平的石头,大部分连作者姓名也没有。凡艺术成就都是阴差阳错,各种条件交汇而成一个特殊气候,一粒艺术的种子就在这种气候下自然地生根发芽了。柳永不是想当名作家而到市井中去的,他是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从考场落第后走向瓦肆勾栏,但是他身上的文学才华与艺术天赋立即与这里喧闹的生活气息、优美的丝竹管弦和多情婀娜的女子发生共鸣。他在这里没有堕落。他跳进了一个消费的陷阱,却成了一个创造的巨人。这再次证明成事成才的辩证道理。一个人在社会这架大算盘上只是一颗珠子,他受命运的摆弄;但是在自身这架小算盘上他却是一只拨着算珠的手。才华、时间、精力、意志、学识、环境通通变成了由你支配的珠子。一个人很难选择环境,却可以利用环境,大约每个人都有他基本的条件,也有基本的才学,他能不能成才成事原来全在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怎么处理。就像*山上的迎客松,立于悬崖绝壁,沐着霜风雪雨,就渐渐干挺如铁,叶茂如云,游人见了都要敬之仰之了。但是如果当初这一粒籽有灵,让它自选生命的落脚地,它肯定选择山下风和日丽的平原,只是一阵无奈的山风将它带到这里,或者飞鸟将它衔到这里,托于高山之上寄于绝壁之缝。它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阵悲泣(也许还有如柳永那样的牢骚)之后也就把那岩石拍遍,痛下决心,既活就要活出个样子。它拼命地吸天地之精华,探出枝叶追日,伸着根须找水,与风斗与雪斗,终于成就了自己。这时它想到多亏我留在了这里,要是生在山下将平庸一世。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创造。是携带着母体留下的那一点信息去与外部世界做着最大程度的重新组合,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就是因为在逆境下你心里想着一个世界,上天却偏要给你另外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矛盾斗争的结果你便得到了一个超乎这两个之上的更新的更完美的世界。而顺境下,时时天遂人愿,你心里没有矛盾,没有企盼,没有一个另外的新世界,当然也不会去为之斗争,为之创造,那就只有徒增马齿,虚掷一生了。柳永是经历了宋真宗、仁宗两朝四次大考才中了进士的,这四次共取士人,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顺顺利利地当了官,有的或许还很显赫,但他们早已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但柳永至今还享此殊荣。呜呼,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其志,人各其才,人各其时,人各其用,无大无小,贵贱无分。只要其心不死,才得其用,时不我失,有功于民,就能名垂后世,就不算虚度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历史记住了秦皇汉武,也同样记住了柳永。(梁衡《当代》)贝多芬:一个巨人何为客人敲开了贝多芬家的门。“他不肯接见你的,”女佣站在门槛上为难地说,“他任谁都不肯接见他厌恶别人去打扰他,他要的是孤独和安静……”但是这个好心肠的士人经不住喜人的苦苦要求,捏弄着她的围裙答压去试试看。她带领来客到贝多芬工作的屋子,在那里最惹人注目的是两只对放的大钢琴。女佣在一旁指点着说:“在这只钢琴上他工作,在那只琴上经常弹奏。别以为这房间杂乱无章,我曾经想收拾一下,后来发觉那是徒然的.他不喜欢我整理房间,就算整理好了,两分钟自就会弄得零乱不堪。过去那一边是他的厨房,他自己做东西吃,吃得这样简单随便,也不让我帮他一点忙。可怜他几乎完全聋了,又常常不舒服,什么声音他都听不清楚,看着真教人难受.还有他那个流氓一样的侄子,一天到晚来麻烦他。——瞧,他下来了,我希望他不套责怪我。”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楼梯上清晰可闻.到第二层的时候,他稍稍停留。随后他走进门来了。一个躯体五尺左右的人,两肩极宽阔,仿佛要挑起整个生命的重荷及命运的担子,而他给人明显的印象就是他能担负得起。这一天他身上的衣服是淡蓝色的,胸前的纽扣作*色,里面一件纯白的背心,所有这些看上去都已经显得十分陈旧,甚至是不整洁的。上衣的背后似乎还拖着什幺东西,据女佣解释,那拖在衣服后面的是一具助听器,可是早已失去效用了。他无视于屋内的人,一径走向那只巨熊一样蹲伏着的大钢琴旁边,于是习惯地坐下来,拿起一管笔,人们可以看见他那只有力的大手。客人带着好像敬畏又好像怜惜的神情,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他的脸上呈现出一个悲剧,一张涵蓄了许多愁苦和力量的脸。欠一样蓬勃的头发,盖在他的头上,奸像有生以来从未梳栉过。深邃的眼睛略带灰色,有一种凝重不可逼视的光:长而笨重的鼻于下一张紧闭的嘴,村着略带方形的下颔,整个描绘出坚韧无比的生的意志。女佣略一踌躇后,走上前击引起他的注惠,可是他的表情是不耐烦的.“什么?又是怎么了?”他大声说。接下去倒像在自言自语:“倒楣,今天!哦,今天我碰到的那些孩子,对我嘲笑,捉弄我,模仿我的样子。”女佣向客人指了指。贝多芬说:“谁?那是谁?”他又粗着嗓子喊:“你们说的声音大些,我是个聋子!”客人小心翼翼递过去一张字条。贝多芬戴上眼镜,专注地凝望了一会,“好,你们竟敢到兽穴里来抓老狮的毛,”他说,虽然严肃。但脸土浮现善良的微笑,“你们很勇敢……可是你们不容易了解我,也很难使我听懂你们的话.过来坐在我旁边,你们知道我听不见的。”他敲敲自己的耳朵,随手拿过来一张纸一支铅笔给客人。客人在纸上写道“我们要知道你的生平,把你的消息带给万千大众,使他们了解你真实的好灵*。”看了这几句话,一滴泪在大音乐家眼里闪光。他喃喃地如同独语:“我的好是*!人家都当我是个厌世者,你们怎么会想到这个!在这里我孤零地坐着,写我的音符——我将永远听不见音乐,但是在我心里发出的回响,较任何乐器上演奏的都美。我有时不免叹息,我真软弱……一个音乐家最大的悲剧是丧失了听觉。”贝多芬神往地说:“一个人到田野去,有时候我想一株树也比一个人好……”他接着说:“你可能想到我——一座峰岭已倒落了的火山,头颅在熔岩内燃烧,拼命巴望挣扎出来?”贝多芬激动而又沉郁的情绪深深感染了来访者,客人不断写下笔记。命运加在贝多芬身上的不幸是将他灵*锁闭在磐石一样密不通风的“耳聋”之中,这犹如一座水无天日的幽囚的小室,牢牢地困住了他.不过反过来在另一方面,“聋”虽然带来了无可比拟的不幸和烦忧,却也带来了与人世的喧嚣所隔绝的安静。他诚然孤独.可是有“永恒”为伴。贝多芬留客人在他屋子里吃简便的晚譬.在晚餐桌上说起他往昔的许多故事,包括他在童年时跟海登和巴哈学习时的生活,包括他为了糊口指挥乡村音乐队的生活。贝多芬还向他的客人叙述自己最后一次出席指挥音乐会……他对客人大声说:“听我心里的音乐!你不知道我心里的感觉!一个乐队只能真出我在一分钟里希望写出的音乐!”读屈原薄暮冥冥,我在昏*的灯光下一遍又一遍地读你的《涉江》。心灵的底片便慢慢地烟染上一层层殷红,渐深的暮色也仿佛笼上一层悲戚的色泽。那神奇瑰丽的想象连同汨罗江畔孤独清高的身影,深深地攫住了我的心。这是一篇百读不厌的千古名篇。每次阅读,总有一种感动淹没我的心。你也如横空而过的一颗流星,闪烁着凄凉的美丽,划过我的心空。曾在一个落寞而寂寥的深夜,入梦般的想象一颗孤独的灵*在汨罗江畔或是高峻蔽日的深山之中伴随着自己高远的理想怎样孤独的漫游。如血般的残阳拉长了你的身影,陪伴你的只是猿猴啼血般的哀鸣。但你只将凝聚着的忧愤的血泪以及自己远大的理想抱负从自己的心灵流出,让一个去国离乡之人苦难生活的点点滴滴颤动于笔尖,化为一篇篇瑰美绮丽的文字,流芳千古……此刻,你的足音正姗姗向我走来,走向千年之后的今夜,走向寒露沾襟的今夜,走向我阅读的今夜,走向我审视自己灵*的今夜!依旧是那阵秋冬的绪风,依旧是那般凄寒,你是否依旧一步一回头地望着你的家乡,望着你的祖国?你是否依旧在汨罗江畔执着地守望,守望着能回到祖国,再为祖国贡献出自己的一切?那么,又会有谁能彻悟你凝固在深山之中的沉痛?如果说,生命的过程恰好是从激越走向安详;如果说,人生的岁月必定是从绚烂走向平淡;那么,你真的走得一路安详吗?你那伟大的思想及远大的理想都随滔滔不息的汨罗江水一同远逝了吗?或许,我们只能在那空蒙浩瀚的疏星中读到你的消息,只能从那瑰奇绚丽的篇章中读懂你的思想,读懂你那颗忧郁而滚烫的爱国心,读懂你那种长存于尘世间的顶天立地的精神。而这一切,已经足够了……虔读你的一腔热忱,遥想你短暂一生的苦难历程,我一直都相信你是借文章来抒写自己苍凉的人生!文章中那悲愤、抑郁的倾诉,不都寄寓了你深绾于心的血泪,情浓于心的忠贞吗?每回在嘈杂喧嚣的生活中静下心来,汨罗江畔的呼声就萦绕于耳畔,回响于心际,让我不自觉地以此来观照自己。在这个被言情武打以及各种光怪陆离地书籍杂志充斥的社会,是你在时时提醒我,记着仍浮沉于人世的另一种人生。那些我们时不时就可遭遇的人,不都是在以类似于你的方式在日渐冷漠的街巷里蹀躞吗?你因《离骚》而不朽,这或许是你不幸的一生中最大的幸运——虽然这是千年以后的事。这也让我想起了许许多多同你一样遭际不幸的生命,他们生命中那些闪光的东西却不为人知。现代被言情武打、卡通漫画宠坏了的眼睛是不屑于咀嚼这些倾诉的。由此,我也常常在阅读你之余,掬一捧清泪,为那些无声消逝了的生命。在光影班驳的现代社会,固守住我生命里那些最为本真的东西,真的希望你一直都未曾远离我们。或许,你正踏着滔滔江水,穿越千年尘世的风霜,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远远地注视着我们这群现代人。庐山思绪(陶渊明、李白、白居易、苏轼)陈实旭我要到庐山去,以梦为马,今夜就出发。骑着追风的马匹,霎那就是千里,千年的云雾,千年的舟车,千年的明月,千年的诗。庐山!我从*昏和黎明的铜镜中打量你:你的起伏和挺拔的峰峦,以及像终年的云雾一样萦绕不去的关于你的诗文。我要到庐山去,一刻也不迟疑。我离开她太久了。一排排时间与树木,一排排大路和谣曲,在我面前倒下。我越过历史和书籍,楼台或车仗,去赴历代诗人的约会。陶渊明凡诗人都是嗜酒的,凡诗人都是爱花的,只要有酒有花的地方,就该是诗人的故乡。或许应该说,诗人的故乡,就是有酒有花的地方。那年,命运落在你头上,纷乱为一根根风中的发丝,你唱着《归去来辞》返回庐山脚下的故里,所有的花和草,树和溪流在山谷里举行空前的盛典。掩盖了你来时的道路。你放牧,你耕作,你带月荷锄归,你采菊,你醉酒,你登高赋新诗。一杯酒在胸膛燃烧着另一杯酒,你的叹息,使一溪清流落英缤纷。你日渐衰弱却不失勤勉的手,抓牢了农家的劳作之锄,愿后世的人们,在桃花源的风景里男耕女织。你的心则随风景而去,苍茫不可知。你不止于静穆,因为你伟大。一首伟大诗篇的诞生,也就是一个诗人的永生。没有人不会知道,那个丽日蓝天的上午,你悠然面对南山采摘的菊花,便是性灵和诗歌的本质。你蹲下身子的时候,自己就成了一株悠然的菊花。不知是该你采菊,还是该菊采你。也许本该是你生在疏落的篱下,而让菊在篱外开花。其实你们都很清楚:世界很大很大,大自然才是你们心灵栖息的田园。因此你们彼此相约:在一个百花萧瑟的季节,笑傲天下。李白一面芙蓉般的金色的山,露出青天削出的身段。我要和色彩、音韵、云雾以及树林一起,投入山的怀抱;我要接受诗歌的桂冠和祭酒之司,涉过天才与诗的河流,把酒奉给李白。松色如暮。一袭洁白的衣冠,在江南透明的斜照里时隐时现。你的目光越过壁立的山峰,宽大的棉袍里,藏着锋利的笔和剑,你举手若电,从汹涌的云海里,抓住一剑铿然。豪气在瞬那间逼近,照亮了语言。唐朝宜酒宜诗不宜诗人。从蜀道向长安,从长安向庐山,你一生好入名山游,却是一条平平仄仄的命运之途。从世俗到灵*,只隔着一层薄得看不见的门。李白在里面经营意境,偶尔取出一些,就惊呆了历代狷狂之士的眼睛。一柄寒气逼人的长剑,从诗歌的战场划过,一步一诗,把内心的痛苦与盖世的才气,轰轰烈烈地走出一首首千古绝唱。太白的诗写在天上,飞翔的生命挂在悬崖。把心灯祭起,把心香焚起,千丘万壑,紫烟茫茫去不还。长袖临风,一扫漫天阴霾。白居易弹琴的人在水上,听琴的人在马上,弹琴的人和听琴的人相遇在一条船上。这条船便是一张琴了,被水的手指拨响。所谓知音,便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心事被琴说穿,被水流传。人人都在世上寻找知音,却不知道在何时会偶然出现机缘。今夜,谁在那一勾残月下,独自临风抚琴?大音如霜降于四野,飘向远处的琴声比远处更远。寒夜秋月,千古心情,在玉指和轻弦上泛漫。庐山多愁善感的情怀,在一个古代的夜晚,被诗与琵琶说尽。浔阳江水在琵琶上翻滚流淌,白司马搁下酒杯,用悲怆在琴弦上定音。一曲终了,弹琵琶的手指在弦上轻轻滑落。于是,载满秋怨的小舟随琴声的消逝而永远消逝。而诗人则踏着湿漉漉的诗行,忧郁地走进经典。两行长长的泪水,垂在历史的脸庞,再也无法抹去。苏轼东坡居士不是居住在坡上,居士谪居在自己的诗文里。他其实骄傲,却衷心佩服陶潜。赋闲的时候到处游荡,用蜡烛寻找先贤的身影;在乡间,他跟陶潜一样生活,用浓重的四川*话,哼着陶潜的诗句,摇摇晃晃走向幽深的庭院。他写诗,说自己的前生一定是陶潜。他跟陶潜一样喜好喝酒、吟诗、漫游、以及跟和尚聊天。聊到尽兴处,打个喷嚏也是诗。没有人能真正读懂他的内心。他却洞察了人世最深的奥秘。哪怕那奥秘埋藏在庐山似乎不可穿透的神秘诡谲的云雾深处。庐山是一个挤满了诗人的所在。诗人们在庐山攀爬、喝酒或赏花。然后上马沉吟,下马写诗。不写诗的时候,看看风景也是文化。我要到庐山去,乘灵感的快马,在诗的森林里出入。千年的诗,千年的月,千年的云雾和流泉中的胭脂如火焰。千年的历史,千年的风流,千年的莲花开了又落。庐山,庐山,你有多么悠久的历史,你就会有多么悠久的风流。岳王庙车到杭州西子湖畔,长堤春柳,湖光山色,游人如织,果然一派人间天堂胜境。与泛舟湖上的热闹相比,岳王庙多少显得有些冷清,不过,庙的主人生前就是一个不太喜欢热闹的人。看到正门两旁亭柱上“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楹联时,我如刚刚结束一项运动,心跳开始加快。这就是无数次在心中虔诚叩拜的民族英雄吗?低头,入庙,庭院中松青柏翠,金桂飘香,让人忍不住地深呼吸。在忠烈祠的大殿内,岳飞抚剑端坐,一身戎装,目光深沉。塑像上方,“还我河山”手书巨匾高悬,饱含着一个农家子弟对于秀美山川的无限热爱。那些壁画,引领我们再一次回顾着他悲壮而激情的一生。国难当头,二十岁的岳飞应募参*,屡建奇功,很快从一名普通士兵擢升为抗金名将。时势造英雄,在大小百余次战役中,岳飞以其一腔爱国之心显示出卓越的*事才华。我多么愿意与岳王生于同代,成为岳家*中一员,哪怕是为他提枪喂马,护随左右。然而,每一次捷报,都给苟且偷安的统治者增加一层压力。主和投降的阴影开始笼罩在华衣美食的朝廷内。金人并不惧怕赵构,惧怕的是像岳飞这样的骁勇将士,于是威胁说要放回被俘的宋钦宗。恢复中原的愿望与保持皇位的愿望矛盾激化了,昏庸的赵构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十二道勒令班师的告急金牌,彻底打破岳飞直捣*龙的雄心壮志。秦桧与王氏在东窗罗织的“莫须有”罪名既定,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杀戮降临。小小的风波亭,承受不了39岁的伟岸身躯。岳飞墓圆如丘,芳草离离,古柏苍苍。四个铁铸佞臣,赤身反缚,谢罪万年。看了虽不解恨,但多少有些快慰。岳飞的全家同样令人景仰。碑廊照壁上的“精忠报国”四个斗大楷书,使人想起岳母刺字的深明大义。23岁的岳云同日被害,与父亲慷慨赴死,墓墓相连。更叹岳飞的爱女银瓶,得知父亲就义的噩耗,恸哭不已,投井而亡。一门忠孝,令人扼腕。自古英雄惜英雄,岳飞并不寂寞。明代于谦被害后,亦葬于西子湖畔的三台山下,与栖霞岭的岳飞墓遥遥相望。鉴湖女侠秋瑾一生景仰岳飞,生前有“埋骨西泠”的愿望,就义后,遗体几经辗转,葬于西泠桥畔,与岳王为伴。叶剑英当年拜谒岳王庙,写下“心昭天日”四个大字,并坚持不落款名。元帅见元帅,一样的爱国心,却是别样的心境吧。出庙时分,我们在碑廊一侧,遇到一队南国同胞,驻足凝望那首《满江红》。起先是一个人吟诵,后来,两个三个,几十个人齐声用粤语(也可能是闽南语)朗诵,“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激昂之声,荡气回肠。我猜想他们是福建人,还是广东人,也许是来自曾经颠沛流离的香港吧。不知为何,在内心里,我却把他们当成了是来自海峡那头的宝岛台湾。统一故土,复兴中华,不也正是岳王生前的遗愿吗?岳飞24个循环往复的季节里,有你恒温的季节。一身盔甲,令所有的对手溃不成*。但,你挡得住前面的攻打,却经不起背后的谋杀。一块中原大地般宽厚的脊背,针针见血负起母亲的叮咛与沉雄的神州。“精忠报国”——可报国路,让昏君奸臣弄得曲曲折折,坑坑洼洼,险象环生。你忠于谁,谁就决定你的生死。朝赐你财物,午赐你宅院,暮赐你美女的人,说不定何时便赐你一死。可你忙于出征,忙于布阵,忙于厮杀,便不曾留心,天子的夸奖,是一种带回钩的暗器;你醉心于把战表化作捷报,更不曾注意,金銮殿不露声色的檐角,已勾勒出风波亭的雏形……阴谋出笼,出皇城,12道金牌,12个夜叉——将忠良捉拿。昨天的猎人,今天的猎物——你角色的转移过于险陡,连看惯沉浮的*河,事先都毫无预感。手上铐子,身上枷子,最重的驮在背上——那母亲的至嘱,如今成了要命包袱;不归路上,那竖着的性命同一柄横着的利刃勃然相遇。你才知晓《满江红》的写作,是从小校场熟悉的枪尖上起笔,而在一块陌生的磨石上结束的。亭间是佞贼一个人的狞笑,亭外是满天下无数人的痛哭。屠刀下落,宏文顿成断章!被喷染的夕阳,涂制页页血帆;浪踉跄,船蹀躞,*河顿抽一口气,刹那改道……滚烫的座右铭,一下子变成了冰凉的墓志铭,幸亏那识字也识大体的岳母先行一步,否则她这白发人该怎个哭祭黑发的儿郎?“精忠报国”的每个字,都该活上年,0年,00年。可这区区39度春秋,已蓦为构思之外的残简。你年前的一腔热血化作历史的一把冷汗。莫须有的罪名早奇冤!谁让你满怀抱负,浑身功夫,却赶上了一个有重病却无良药的时代。宫殿里,龙案后昏庸的半径,量得出民间黑暗的周长。这绝对是悲剧的情节:善良遇上恶*依旧善良,恶*遇上善良益发恶*。*河中反射出的万束光线,犹如乱箭穿心……你曾在营中挥毫:“还我河山。”你向侵略者讨要的,首先便是“河”,在你心中,是否“河”比“山”重?*河途经你故乡时咳嗽一声,于是,河南之河让汤阴泡汤。你入世之初乘坐的那个木盆,竟成了命运之船。你生于“*泛”,死于“风波”,你的一生都同“水”相关。有幽幽二胡曲起自夜的遥深处,像怨妇哭诉,一路哽咽,凄凄楚楚,但符合国情,民乐〈江河水〉遂成名曲……岳王坟前,秦桧跪着,膝盖可曾酸痛?他可曾理会春夏秋冬男女老少的斥骂?而你睡着,西湖梦柳浪闻莺,可有八千里路芳草鲜花?肯于为良知执言的,只有暴死的良知;能够给邪恶张目的,还是活着的邪恶。莫以为前朝才有怪胎,罪恶并非偶然的宫外孕。我总梦见影影绰绰的亭上,有蚊虫剔牙,有苍蝇打嗝。醒来不由惊问:风波亭在哪?它是一颗悬于神州大梁的苦胆,让有志有为的卧薪者品尝,明目明心,以认清忠奸。看历史要细心,看现实要耐心。同为*人,29岁的项羽自杀了,38岁的岳飞被杀了。岳元帅,请原谅我高攀,我与你都有为诗之好,而且我们的理想也大致相同。概括起来就是你说过的那五个字:“收拾旧山河!”被别人侵占和被自己污染的山河,都须重新整理。哦!你名字的背面是民族的疮疤,你名字的正面是历史的勋章。两千年的闪击—荆轲王开岭去西安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他。两千年前那位著名的死士。漉漉雪雨,秦世恍兮。眺望函谷关外那漫漶恣肆的*川土壑,我竭力去模拟他当时该有的心情,结果除了彻骨的凉意和内心咝咝的附痛,什么也说不出……他是死士。他的生命就是去死。活着的人根本不配与之攀交。咸阳宫的大殿,是你的刑场。而你成名的地方,则远在易水河畔。我最深爱的,是你上路时的情景。那一天,“荆轲”——这个青铜般辉煌的名字作为一枚一去不返的箭镞镇定地迈上弓弦。白幡猎猎,万马齐喑,谁都清楚意味着什么。寒风中那屏息待发的剑匣已紧固到结冰的程度,还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儿……连易水河畔的瞎子也预感到了什么。你信心十足,可这是对死亡的信心。更是对人格对诺言和友谊的信心。无人敢怀疑。连太子丹——这个只重胜负的家伙也不敢怀疑厘毫。你只是希望早一点离去……再没有什么值得犹豫和留恋的了吗?比如青春,比如江湖,比如故乡桃花和爱情……你摇摇头。你认准了那个比生命更大的东西。一生只能干一件事。士为知己者死。死士的含义就是死,这远比做一名剑客更重要。再干一杯吧!为了永生永世——值得为“她”活了一次的誓言,为了那群随你前仆后继无怨无悔的真正死士!樊於期、田光先生、高渐离……太子丹不配“知己”的称号。他是*客,早晚死在谁的手里都一样。这量怕死的人。一个怕死的人也濒死的人。濒死的人却不一定怕死。“好吧,就让我——做给你看!”你威仪的嘴唇浮出一丝苍白的冷笑。这不易察觉的绝世凄笑突然幻化出惊心动魄的美,比任何一位女子的都要美——它足以赢得世间任何一种爱情,包括男人的在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的唱和是你一生最大的安慰,也是你最当之无愧的荣誉。他的绝唱其实只奏给你一人听。其他人全是聋子。琴弦里埋藏着你们的秘密,只有死士间才敢问津的秘密。遗嘱和友谊,这一刻他全部给了你。如果你折败,他将第二个用才华去死的人。你凄怜地一笑,谢谢你,好兄弟!记住我们的相约!我在九泉之下,迎候你*是时候了。是誓言启动的时候了。你握紧剑柄,手掌结满霜花。夕阳西下,缟绫飞卷,你修长的身影像一脉苇叶在风中远去……朝那个预先埋伏好的结局逼近。*土、皑雪、白草……从易水河到咸阳宫,每一寸都写满了乡愁和忧郁。那种无人能代的横空出世的孤独,那种“我不去,谁去?”的剑客的自豪——是的,没有谁能比你的剑更快!你是一条比蛇还疾的闪电!闪电正一步步带近黑夜,逼近黑暗中硕大的首级。那是一个怎样漆黑的时刻,漆黑中的你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声訇响,石破天惊的一声訇响。接着便是身躯重重摔地的沉闷。死士。他的荣誉就是死。没有不死的死士。除了死亡,还有世人的感动和钦佩。那长剑已变成一柄人格的尺子,你的血只会使青铜额添一份英雄的光镍。一个凭失败面成功的人,你是第一个。一个以承诺换生命的人,你是第一个。你让“荆轲”这两个普通的汉字——成为一个万世流芳的美学碑名!那天,西安城飘起了雪,站在荒无一人的城梁之上,我寂寞地走了几公里。我寂寞地想,两千年前的那一天,是否也像这样飘着雪?那个叫荆轲的青年是否也从这个方向进了城?这念头是否显得可笑?我想起诗人一句话:“我将穿越,但永远不能抵达!”荆轲终于没能抵达。而我,和你们一样——也永远到不了咸阳。寻李白(台湾余光中)——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缘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永恒的乡愁—庄子鲍鹏山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吴文英《庄子独见?论略》一在先秦士人中,庄子是很独特的一位。我认为当时沸沸扬扬、色彩斑澜的文土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像苏秦、张仪,惟利禄是求,无什么情操与价值标准,只要有官做,能富贵,既可悬头于梁刺股以锥,也可以朝秦暮楚,卖友求荣。而他们中的走运者最终也进入了实际的*治生活,成为统治者中的一员。合纵连横,权倾朝野,名满天下。《孟子》中载景春对孟子的话说:“公孙衍、张仪难道不确实是大丈大吗?他们一怒诸侯便恐惧,他们安居不动,天下也就安定无事。”可见他们的显赫与威风。纵约长苏秦“位尊而多金”,风度翩翩地来往于六国之间、身兼六国相任,皮包中装着六国的相印,碰碰撞撞地作着舒心的响声,连他的父母都洒扫而郊迎三十里了。一部《战国策》说尽这些人杠杆天下之势。这颇使第二类人如孟子者满腹酸醋。孔、墨、孟、苟等人,有自己的哲学,有自己的价值观,并坚持不放如同身家性命,且还负有一种”有道则出,无道则隐”的气节.故而也就只能常常不得志,常常对诸侯发牢骚,对第—类人吹冷风了。他们暗中羡慕第一类人,却又只能冷眼旁观。眼看着人家把天下闹得动荡不安、沸反盈天又一塌糊涂,而自己的呼声愈来愈被淹没了,愈来愈受诸侯的白眼了。便只好退回房里,把满腔不平和才气都写在竹简上.给后世留写—部部好文章。但以上两类人虽有大区别.亦有大相同,他们都热衷于都市生活,喜欢在人群中出风头、抢镜头。孔子在野外的时间不少,并且也颇受苦难磨炼,但他那辆常由池自己执鞭驾驶的在阡陌间奔驰扬尘的车马,其辙印是直通城市,且直通话侯的官邸的;孟子一生足迹不出齐稷下、魏大梁和滕文公的衙门:韩非出身韩国贵公子,更是自小在闹市中厮混;墨子呢?他出身“贱人”,但他也是城市中的手工业者,并且他的主要活动是以城市及诸侯这个背景展开的。另外,这些人还汲汲于从“治于人”变为“治人:并津津于研究如何“治人”。由此,以上两类人都是“城市文化”的代表,是热闹场中的人物。而第三类,除了一些在历史典籍中忽隐忽现扑朔迷离的隐者外,有大著作大人格且以大背影遮挡后世的,就只有我现在要写的这位表情古怪的冷嘲大家周先生了。当别人在都市中热闹得沸反盈天争执得不可开交时,他独自远远地站在野外冷笑,而当有人注意他时,他又背过身去,直走到江湖的迷蒙中去了,让我们只有对着他消逝的方向发呆。他是乡野文化的代表,他的作品充满野味,且有一种湿漉漉的水的韵味,如遍地鲜花,在晨风中摇曳多姿,仪态万方,神韵天成。如果说孔、孟、荀、韩的著作中多的是社会意象或概念,充斥着令人生厌的礼呀、仁呀、忠恕呀、战争呀、君臣呀的话,那么他的著作中却是令人心脾开张的新世界,一派自然的天籁。这里生活着的是令人无限景仰的大鹏,怒气冲冲的挡车的螳螂,自得其乐的斥鼹,以及在河中喝得肚皮溜圆的鼹鼠,这些自然意象构成了他著作中独特的魅力。他一生没有在大都市里混迹过,官也只做到漆园小吏,大概比现在的乡长还小——并且绝没有贪污索贿。所以他不但没有大宗遗产留给儿孙,便是他自己,也穷得向监河侯借粮。监河侯知道这位庄先生借得起还不起,就巧妙地拒绝了。后来他便只好以打草鞋为生。据他的一位穷同乡——不过后来发了迹——“一悟万乘之主而益车百乘”的曹商的话。当曹商从秦王那里得到一百辆车的赏赐,高尘飞扬地回乡炫耀于庄子时,他见到的庄子已穷得“槁项*馘”——脖子干枯而皴,面皮削瘦而*了。不过此时庄子的智慧与幽默还依旧焕发且锐利无比,使得这位曹商先生反显龌龊了。他含蓄而尖刻地讥刺曹商舔了秦王股沟中长脓的痔疮,这种讥刺后来成厂中国民间讥嘲拍马者的成语。庄子的乡野文化特征及其挨饿本色,都是先秦其他学子所没有的。比如孔子,假如他真的“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也”,他也有三干块腊肉了。所以他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肉要切大小相同的正方形,再加上生姜细细炖烂,这才下箸。而且酒量特大,一般是喝不到失态的地步的。孟子呢?带着他的众多门徒在齐宣王那里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又发“君子远庖厨”以及“万物皆备于我”的既清高又潇洒的言论,齐宜王甚至要给他在国都正中盖别墅,再用万钟谷禄来养他的弟子哩。由此可见,庄子的独特,挨饿本色村夫家相是其一。不过这里得交代——句。庄子并不是没有城市户口.不愿在城市里做盲流才做乡下人的——他本来至少可以到城市开一个鞋店,干干个体经济,说不定还能暴发—一庄子之住乡下,乃是他死心塌地的选择。楚王曾派人去请他,说愿意以天下相烦,客气得很,但此时庄子正专心致志地在濮水上钓鱼,眼神直盯着水面上闲逸的浮子。没有理会这飞*腾达的机遇,冷冷地把使者打发走了。而他自己像个真正自由的野田之龟,弋尾于涂.虽则不如孔孟煊赫与实惠,却其乐无穷。他的这种心境实在是人类心灵的花朵,永远在乡村野外幽芳独放,一生不染,诱引着厌倦城市生活的人们。庄子的第二个独特之处在于,他是先秦诸子中唯一不对帝王说话而对我们这些平常入说话的人。当别人都在对着诸侯不甚耐烦的耳朵喋喋不休地说着如何如何“治人”的时候、庄子转过身来,恳切而激动地告诉我们如何自救与解脱、如何在一片混乱中保持心灵的安宁与清净,如何在丑恶世界中保持住内心的自尊自爱,不为时势左右而无所适从,丧失本性,以及如何在“无逃乎天地之间”的险恶中”游刃有余”地养生,以尽天年。无疑,他是较为亲切的。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说庄子哲学“专在破执”,可谓一语道破,很多我们执著不放孜孜以求的所谓价值,到底对我们心灵有什么好处呢?“破执”后来是佛教的特色,难怪《庄子》一书被后世的道教徒称为《南华真经》而与佛教抗衡呢。二庄子也寂寞。他和名声赫赫的孟轲是同时代人,并且两人还有共同的朋友(比如梁惠王),但孟子的著作中没有提到庄子,庄子也没有提到孟子,可见他与世隔绝得多么严重。我是常常为此感到遗憾的,老子与孔子据说是相见过的,并且有些抵牾,但这两人都不善辩论,没有留下太精彩的对话,一个朴拙深厚,长者风度,言简意赅;一个彬彬有礼,温良谦让,立论中庸。两个平和的人在一起,是不大能有趣味的。但庄子和孟子就不一样了,若他俩能相见,一样的傲慢与偏见、一样的激情浩荡,那该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孟子是当时的辩论高手,这方面名满天下,以“好辩”著称;庄子呢?言语文章汪洋您肆,一泻千里。况且这两人,一个执逻辑利器、无敌不摧,无坚不克;一个肆诗性智慧,浩浩荡荡,大气包容;一人力拒杨墨,一入终身剽剥孔子之道。这两人若能相见,会在历史的原野上战成甚番气候!会有多少好看的文章传世!哲学乃是智慧的对话或碰撞。当代两位最了不起的哲学家却如此隔膜,实在叫人费解。梁惠王被李贽贬讽,说其资质太差。我看真有这么回事.不然,他怎么不知道引见孟庄两位呢?庄子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是惠施,这两人中间有不少争论。总的来说,惠施现实,讲实证,恪守物我界限;庄子玄想,讲悟性,力主物我贯通。因此,惠施讽刺说庄子的言论大而无当,所以为人所弃;庄子反唇相讥,说惠子被茅塞堵心,不知天外有天,固执无知。这两人生前有猜疑,并不十分友好,惠子疑心庄子要抢他相位,庄子则刻薄地说惠于是视腐鼠为美餐的鹞鹰。但惠子死后,庄子却十分悲伤,在惠子墓前唏嘘难禁,以“鄙人失质”为喻。痛吊这位老对手。因为除惠子外,再无人与他辩论阐发了。这也可见他当时的寂寞心境。另外,如果不怕别人指我为偏激的话.我还认为,在先秦诸子中,就其著作所讨论的范围和深度而言.真能称得上为哲学著作的。除了《老子),也只有《庄子》了。试平心想一想,《孟子》中除了论“人性”的几节有哲学意味外,其他的不都是在谈*治甚至*策吗?三毫无疑问的,先秦诸子中,庄子最有魅力。当庄周先生对炙手可热的暴发户们——他当着梁惠王的面直指为“昏君乱相”一一投以轻蔑的一哂,并把他的超人的智慧转向对人的生存状态的研究时,他就魅力无穷了。他给我们指出了人生中的无数尴尬,”无逃乎天地之间”的窘迫以及我们心智上的种种迷障,我们在他的嘲弄面前面红耳赤却又处处豁然。当他唱着:”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郗曲,无伤吾足”(带刺的迷阳草呵迷阳草,不要挡住我的路,不要伤了我的脚,我已经在绕着弯儿走了)时,我们会马上想到自身常有的人生触觉—一而这时.他简直就是我们的知心了!他知道我们的怨怒以及求和而不能的委屈,他的魅力真正地动人肺腑。我总觉得。虽然《论语》中有孔子的形象,《孟子》中有孟轲的形象,但都不及《庄子》中庄子的形象来得有魅力——我坦率地承认,我最尊敬孔子,最同情韩非子,但我最热爱庄子。我曾说庄子是表情古怪的,这是因为我无法想象他的形象。孔子似乎是一贯严正而间或幽默的;孟子是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韩非子是怀才不遇冷峻孤单的;但庄子呢?他的表情太丰富了,一会儿是尖锐无比的人生解剖师,一会儿又是沉湎往事的诗人;一会儿濮水上的泛舟者、闲钓者,一会儿又是土屋前闲坐无聊的穷汉;有时他去远游,有时池又安坐家中洋洋洒洒地记录着他的思想一一我们确实无法界定他的形象,他太丰富,太浪漫,太抒情,太不拘一格,或者说,有时他太出格。同时他又行踪不定。我们可以对孔子的行踪了如指掌,孟子、韩非子也一样,我们知道他们在哪里求学,然后又在哪里求用,我们知道去什么地方找他们或等他们。但对庄子,我们只有张皇四顾,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从江湖上传来的他的消息总是云遮雾障,且他是一个充满去意的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像老子一样一去渺然呢……我寻求庄子魅力的秘密已有多年,现在我愈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我认为,庄子的魅力就在于他的激情与超脱.两者奇迹般地溶合在一起,大凡一般人在激情与超脱之间只能取其一,并己显难得,而庄子却能熔铸而兼之’——从超脱上讲,没有人能像庄子那样藐视一切、漠视一切,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并嗤之以鼻,当这种时候、他站在世界的对面打量着,打量着这个庞大丰富的对手,但他最终发现这个世界微不足道如草芥,虚张声势如小丑,于是他背身就走了,深愧来到这里。这时,他的灵*确实已飘然远去,去了那“无何有之乡”,只有他憔悴的身影仍在人间伶仃而孤傲.如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但是,他又能在如此超脱与轻蔑时.表现出充沛的激情而无一丝的尖酸(试问谁能做到这一点?)——因此,同样的,没有谁能像他那样热爱一切,充满激情地对我们谈论一切了!他使万物都具有了灵性,或者说具备了感动人心的诗性,他使**、神灵以及种种动物、植物甚至土偶桃梗都如期如生地对我们说话——他简直就是点化万物的巫卜!他在蔑视与摒弃这个世界时,又使这个世界如此的生机勃勃,意趣盎然,充满诗性光辉!于是我们感到,他与这个世界做了最长久的厮守,故而有了最绵渺的缠绵!这时,我们看到他对这个世界像对待一个久己失去昔日风采的旧恋人,那种既恼、又怜且遮掩的丰富神情简直使我无所适从。在极端的蔑视里有极端细致的体察与回忆,在极端的怜惜里有极端的失望与无奈。这当然归源于庄子超人的理智心灵:他的理智时刻像哲人那样的清醒,如蛇行草上,不粘不滞,寒气渗透又敏锐无比;他的心灵却无时不像诗人那样沉醉,如鸽立檐间,不怨不怒,怜悯四溢而柔情万种。他当众把一切都掷在脚下,作践给我们看,并遏止不住地冷笑;而当众人散去,他又收拾起这一切,把它们拥在胸前,独自失声痛哭。他不就是这样恣肆怪诞、汪洋浪漫吗?一路挥洒着他的天才、激情与痛苦,在那个受了伤的时代,还有谁比他抚摸伤口的姿势更令人难以忘怀呢?还有谁的著作像他那样,纯是一片弥漫开去的天才、激情、甚至热血呢?所以,别人写文章是为了哲学,为了*治,为了争辩甚或为了富贵,庄子写文章似乎只为了打发他的天才,打发一个天才谪居混乱流血的人间时的那种无聊漫长的时光。对人间苦难的深重怜悯压迫着他,使他不得不对人间有所作为、有所供奉。虽然他充满去意并且认定人间只是短暂的逆旅。才华是人生之累,它注注带给人双重压迫。首先,越趋近天才,使愈能感觉到天人之际的悲哀,这种形而上的悲哀是致命的*液。并无人间的良药可解。“天乎!人乎”“人不胜天久矣!”庄子曾这样感喟,可见他曾如何地挣扎解脱而又终于认命。同时,在险恶的人生中,才华还会引起像妒忌、排挤等等的无聊至极的陷害。只要这个社会以平庸为平衡,那么这种厄运便永不可免。庄子是个体经营,又独居乡野,不与人争权夺利,用韩愈的话说,是属于“疏远又不与同其利者”,所以他倒不怕这些。但他身处乱世,深知“膏火自煎,山木自寇”的道理.况他木秀于林,总能预先感受到一些不祥的风声。所以他说他要处于“才与不才之间”,这是在险恶中生出的智慧。但也更需要能在刀丛中赤足跳舞的技巧。他于学无所不窥,但真正令人无法望其项背的是他的汪洋天才。我有时在陇海线上驰过河南商丘地段时,在车窗中望着这一片近乎贫瘠的土地,是常常讶然这片土地的内在生育力的。或许她贡献出一个庄周时已倾尽地力了,才显得如此的寒伧?但我相信,庄子已使这片土地神秘而神圣,无上光荣。商丘的庄周把他得之于造化的天才及痛苦转化为汹涌而出的智慧,庄子的见解与其说是知识、哲理或逻辑,毋宁说是智慧,是层出不穷的智慧。这种真哲人的气质今我心仪不己。真的哲人、大智慧的人,在面对世界时是并不吃力的,相反的,倒是轻松自如得心应手。谁能像他那样用微笑来面对丑恶?而这微笑,只是轻微的一丝、不易察觉地掠过他的脸,便如炎阳照雪,那些丑陋便悄然融化,而那些涂抹得完美厚实的凶恶、也就狼狈地原形毕露了。我仅举一例。我们知道他是反对战争的。这种兼并而致的统一往住不过是统治者的权欲而已,人民并不认为只要统一,宁愿生活在像赢*那样的暴*之下。但庄子对此并不像墨子那样辛苦而急切、也不像孟子那样愤怒而失态,他只微微一笑,给人们说了一个故事,显出大智慧在面对丑恶世界时所能有的从容与最使人忍俊不禁的平淡。他说:”你们知道那寸许长短的迟缓、丑陋、肮脏的蜗牛吗?别看它微不足道,它身上寄生着很认真的寸土不让的生灵呢。有一个在蜗牛左角立国的国家,叫触氏:一个在蜗牛右角立国的国家,叫蛮氏,这两国有一天为了争夺土地而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了,战争的结果是伏尸百万,战胜的一方追逐失败的一方,竟旬又五日而后返,整整十五天才回来!”——还有比这更让人辛辣难忍的幽默吗?还有比这更高明的寸金杀人的技巧吗?他经常踟蹰乡野,在田坎、水堤以及湿漉漉的树林里颇有兴趣地研究各种小东西,跳的,蹦的,爬的,蠕动的,有足的,无足的,观察仔细,极度耐心,孜孜不倦。欢欢喜喜如一个老顽童,而他研究这类小东西的执著认真煞有介事却不亚于孔孟之研究君王大臣。他当然知道什么是蜗牛,他更知道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辩证关系,他实际上是充满恶意地把人间的价值、利益等等掷到那黏糊糊的蜗牛角上了!然后,像所有导演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得意洋洋地看着别人出丑卖乖,他不动声色地袖手旁观,有时又掩口而笑,我由此领悟,真的高手击败对手不过是微微一笑!但这种挟泰山以超北海的雍容气度又岂是常人所能具有的呢?四织草鞋的庄周神情枯淡、不疾不徐。但我相信他此时的精神正在那九万里的高空,青天在背,人世在俯。他是江湖上人,他就从水中孕育出那超越尘埃的大鸟,横空绝世,惊世骇俗,逍遥而游的大鹏在九万里高空独来独往,那种俯视人生之态势,莫之夭淤之洒脱,那份孤独与骄傲,确实让儒家所蝇营狗苟的功名利禄黯然失色。我是常常能感受到儒家强作的严正在庄子的略带滑稽的微笑面前的尴尬与不安的。儒家坐稳了国教的高椅,用铁的原则规范所有的行为甚至思想,煊赫威严、神圣难犯。但它难免芒刺在背:一个杀手在野外游荡着,并且以超出的智慧、使它束手无策。我不能避开庄子的人格不谈。在先秦,我认为主要有五种人格理想:墨子的苦行侠人格,赴汤蹈火,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杨朱的贵我人格,绝对自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的大丈夫人格,锋芒毕露,正义在胸;荀子的君子式人格,平和公正,循规蹈矩;再—种便是庄子式的人格了:独来独注,不吝去留,若垂天之云,悠悠住来聚散,在一种远离的姿态中显出格外的美丽与洒脱。虽然后来荀子式的人格遍布天下,那种带有老人和妇人特征的思维方式及性格几成民族性格,我依然敬仰墨子尊重杨朱,佩服孟轲而心仪庄周。没有人愿意为天下自苦如墨子,也没有人敢于为个人自私如杨朱,更没有人敢在专制的社会里学孟夫子,学庄子的遁世无闷也极难。正因为这样,才显得凤毛鳞角.才显出大勇气、大人格、大精神。这里不谈别人,只谈庄周,当庄子唱着:“一而不*”的调子从我们身边掉臂而过时,我们不能不感到“于我心有戚戚焉”。他是在瓦解铁板一块举手措足都强求一律的*治。况且我们在人群之中感到多少孔子所津津乐道的“恕”了呢?孔孟都讲德、行,但这种建立在人群中的德行,不是往往“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么?不是有很多人为他的高尚的道德而付出代价,更有一些人又大获其卑鄙的好处么?我倒并个是反对人群,但人群中如不给个人以选择自己行为与思想的自由,这人群就不值得留恋,还不如“一而不*”,没麻烦。孔子讲“己欲达而达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里面包含着一个很重要的潜台词,那就是他认为人性是一致的.有共同的趋鹜与规避,因而也就可能有一种大家共同接受的标准原则来统一人们的追求和幸福感。于是“礼”就出现了,它既像它所许诺的那样,足对人群幸福的保障,也是对异端进行起诉和惩罚的根据。这便使得儒家文化有—种根深蒂固的专制意味。庄子呢?他对此冷笑:怎么能断定你厌恶的不正好是我希求的呢?怎么能断定你希求的不正好是我厌恶的呢?我与你既然是不同的个体,为什么不能有不同的个性与趣味呢?为什么不能有不同的思想与志向呢?凭什么一定要统一它们呢?统一它们到底是为了谁的利益呢?有足够的道德依据吗?天下有不易的人人喜爱的“正味”“正色”“正处”吗?在《齐物论》中,他证明的就是万物的差异性与不完美性,从而论证世间万物的平等并存关系,杏定了儒家的”礼”,他真个足专制*治与专制思想的死对头.又是难以制服的对手,他游荡江湖,我行我素,独持偏见,一意孤行,在历史的擂台上飘然落定,使腐儒不寒而栗。如果儒家坚持要求个人削平个性.适应社会,认为完美的个性就是无我地奉献给社会;那么庄子则要求社会适应个人。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假如一个社会足道德的、合理的、正义的.是生机勃勃的而不是僵死的,那么这个社会就必须尽可能地为个体提供自由与发展的条件。同佯,个体能否感到自由与幸福,能否有充分的权力表明自已的思想与意愿而不受到暴虐,是这个社会存在的最终道德历史依据;庄子就在他乡下的土屋中一厢情愿地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地炮制出这一套反对“城巾规则”的纲领。他是自由个体经营者,当然反对井田制,未开阡陌之前的随意种植与收获很和他的心意。但他的这些天才的漫无王法的纲领,使得宣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专制君王大为气馁与不安.也得儒家的卫道者们在历史的每—时期都对此劳神竭虑又无可奈何,甚至在开明的唐朝,不也有韩愈反对他么?要求“文以载道”并且不惮为师以便“传道授业解惑”的韩老师,在排斥佛老时的专制面孔以及那种真理在握的自我感觉就很让人反感。
五但是,庄子留恋的已经失去,他所向往的又迟迟不能到来。诺瓦利斯说,哲学就是怀着永恒的乡愁寻找家园。从庄子那里,我们知道了这种致命的乡愁与致命的寻找,他的哲学就是对失去的家园的怀念。而他自己.也在时时眺望着故乡,计算着回归的日子。人间的世界不过是逆旅,而这世界又是多么的贫乏、混乱,无诗意无色彩呵!所以,当他的老妻死了时,他击缶而歌,送她回到“故乡”。现在,寄寓土屋的旅人只他一个了,他可能更加自由,但也更加无聊与落拓了。“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你已返回故乡了,而我还要寄寓人形之内,在这人间羁旅呵)——这孟子反、子琴张二人在朋友子桑户灵前的悲歌,就是庄子对人间满怀倦意的流露。“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我怎么能知道悦生不是一种迷惑呢?我怎么能知道恶死不是就像顽童离家不知归去一样呢!)庄子疲倦了,他已经不胜乡愁了。对着永恒消失的故乡、他只能对着落日唱着永恒的恋歌,不再希冀安居;对着被眼泪和血充满的历史之河,他长歌当哭,这是怎样的忧伤绝伦的调子呵。他唱着,掉头不顾了。他一生都浪迹在帝王们找不到他的江湖上,在流浪结束的时候,他走向了永恒,走进了我们代代血脉相传的记忆。是的,他大树长青,永垂不朽,而他的思想则正如他自己的话所说:“薪尽火传,不知其尽。”人在江湖—庄子鲍鹏山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庄周……从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纵恣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天下》一往昔有人,名曰庄周。周之奇不知其所以然也。化而为书,名曰《庄子》,书之妙不知其所以然也。是书也出于意想之外,而游于溟悻之初。吾乌乎读之?句与为句乎?字与为字乎?庸讵知吾之所谓句即《庄》之所谓句,吾之所谓字即《庄》之所谓字邪?文与为文乎?义与为义乎?庸讵知吾之所谓文即《庄》之所谓文,吾之所谓义即《庄》之所谓义耶?以上这段仿庄子的文字,乃是清代学者张潮读庄周时读出的感受。(《读庄子法小引》)我看得出来,张潮先生读庄子是到了这样的境地了:爱不释手却又终难释义,不能释义却又终于不能释怀。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像张潮一样,被庄子弄得进退两难,无所适从。读庄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层的愉快。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一件事,你问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辞句来表现它,你更惊异,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那(哪)是思想那(哪)是文字了,也许什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种东西。(闻一多《古典新义?庄子》)当一种美美得让我们无所适从时,我们就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山***上,目不暇接”之时,我们不就能体验到我们渺小的心智与有限的感官无福消受这天赐的过多福祉么?读庄子,我们也往往被庄子播弄得手足无措,有时只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除此,我们还有什么方式来表达我们内心的感动?这位“天仙才子”(李鼎语)他幻化无方,意出尘外,*话连篇,奇怪迭出。他总在一些地方吓着我们,让我们充斥经验、知识以及无数俗念的心灵惴惴不安,惊诧莫名。而等我们惊*甫定,便会发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我们的视界为之一开,我们的俗情为之一扫。同时,他永远有着我们不懂的地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永远有着我们不曾涉及的境界,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造化钟神秀”,造化把何等样的神秀聚焦在这个“槁项*馘”的哲人身上啊!二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先秦诸子,谁不想做官?“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其位,谋其*。”“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谁不想通过世俗的权力,来杠杆天下,实现自己的乌托邦之梦?庄子的机会来了,但庄子的心已冷了。这是一场有趣的情景:一边是濮水边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的庄周先生,一边是身负楚王使命,恭敬不怠、颠沛以之的二大夫。两边谁更能享受生命的真乐趣?这可能是一个永远聚讼不已,不能有统一志趣的话题。对幸福的理解太多样了。我的看法是,庄周们一定能掂出各级官僚们“威福”的分量,而大小官僚们永远不可能理解庄周们的“闲福”对真正人生的意义。这有关对“自由”的价值评价。这也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情景——它使我们一下子就想到了距庄子约七百多年前渭水边上发生的一幕:八十多岁的姜太公用直钩钓鱼,用意却在钓文王。他成功了。而比姜太公年轻得多的庄子(他死时也大约只有六十来岁),此时是真心真意地在钓鱼。且可能毫无诗意——他可能真的需要一条鱼来充实他的辘辘饥肠。庄子此时面临着双重诱惑:他的前面是清波粼粼的濮水以及水中从容不迫的游鱼,他的背后则是楚国的相位——楚威王要把境内的国事交给他了。大概楚威王也知道庄子的脾气,所以用了一个“累”字,只是庄子要不要这种“累”?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味到权力给人的充实感成就感?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庄子持竿不顾。好一个“不顾”!濮水的清波吸引了他,他无暇回头看身后的权势。他那么不经意地推掉了在俗人看来千载难逢的发达机遇。他把这看成了无聊的打扰。如果他学许由,他该跳进濮水洗洗他干皱的耳朵了。大约怕惊走了在鱼钩边游荡试探的鱼,他没有这么做。从而也没有让这两位风尘仆仆的大夫太难堪。他只问了两位衣着锦绣的大夫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楚国水田里的乌龟,它们是愿意到楚王那里,让楚王用精致的竹箱装着它,用丝绸的巾饰覆盖它,珍藏在宗庙里,用死来换取“留骨而贵”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活着?二位大夫此时倒很有一点正常人的心智,回答说:“宁愿拖着尾巴在泥水中活着。”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你们走吧!我也是这样选择的。这则记载在《秋水》篇中的故事(司马迁在《史记》中复述了这个故事,文字略有出入),不知会让多少人暗自惭愧汗颜。这是由超凡绝俗的大智慧中生长出来的清洁的精神,又由这种清洁的精神滋养出拒绝诱惑的惊人内力。当然,我们不能以此悬的,来要求心智不高内力不坚的芸芸众生,但我仍很高兴能看到在中国古代文人中有这样一个拒绝权势媒聘、坚决不合作的例子。是的,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的夜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三庄子就这样带着他特有的神秘莫测的微笑,从俗人的世界中掉转了头。有人说,庄子到自然中去了,到江湖中去了。但若我们再细心一点,我们会发现,庄子的自然是神性的自然,而不是后来山水田园诗人们的人性的自然。他的自然,充满灵性,充满神性,充满诗性,超绝而神秘,清凉而温柔,它离俗人世界那么远,而离世界的核心那么近。用现代哲学的话说,他走进“存在”了。语言是存在的家。这话说得真是太好了。在庄子的语辞密林里,“存在”如同一只小鸟,在里面做巢。在上一篇里,我说庄子是在永恒的乡愁中追寻着“家园”。追寻就是构筑。庄子用他的“无端崖之辞”“荒唐之言”“谬悠之说”构筑着家园。这是一个被天仙贬嫡到无聊混乱人间后对理念世界模糊记忆的追踪。虽然无奈,但仍执著,在固执的回忆中,他把头脑中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理念世界幻象捕捉到文字中。这是在我们意料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里云山苍苍,天风荡荡,处子绰约,婴儿无邪。在这里活动的都是一些“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的高人,这是—些身上的尘垢糠粃都能陶铸出尧舜的高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早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逍遥游》)——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不罢(疲),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刻意》)“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可能囚缚得住这些人?儒家的“圣人”是人伦之圣。庄子的“圣人”则是人格之圣。这是冲决—切束缚的人生,这是莫之夭阏的人格。这是一个无情的世界,又是一个大情大义的世界。这些人超凡脱俗,这些人又激情满怀。他们或击缶而歌,或凭几而嘘,或形为槁木,或心如死灰,有时踌躇满志洋洋四顾,有时或歌或哭不任其声,有时南首而卧为高士,有时却又拊脾雀跃做顽童。“不失其性命之情”(《骈拇》),“恢恢乎游刃有余”(《养生主》)。他们“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刻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他们“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逍遥游》)他们如此远离我们,却又如此吸引我们!他们那么无情,却又那么富于激情;他们那么丑陋其形,却又那么美妙其神。他们对人间那么不屑,却又那么富于同情心,对人世间存有那么多的怜悯——一部《庄于》,—言以蔽之,就是对人类的怜悯!庄子似因无情而坚强,实则因最多情而最虚弱!庄于是人类最脆弱的心灵,最温柔的心灵,最敏感因而也最易受到伤害的心灵……四胡文英这样说庄子: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这是庄子自己的“哲学困境”。此时的庄子,徘徊两间,在内心的矛盾中作困兽之斗。他自己管不住自己,自己被自己纠缠而无计脱身,自己对自己无所适从无可奈何。他有蛇的冷酷犀利,更有鸽子的温柔宽仁。对人世间的种种荒唐与罪恶,他自知不能用书生的秃笔来与之叫阵,只好冷眼相看,但终于耿耿而不能释怀,于是,随着诸侯们的剑锋残忍到极致,他的笔锋也就荒唐到极致;因着世界黑暗到了极致,他的态度也就偏激到极致。天下污浊,不能用庄重正派的语言与之对话,只好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与之周旋。他好像在和这个世界比试谁更无赖,谁更无理,谁更无情,谁更无聊,谁更无所顾忌,谁更无所关爱。谁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而谁更能破罐子破摔。谁更无正义无逻辑无方向无心肝——只是,有谁看不出他满纸荒唐言中的一把辛酸泪呢?对这种充满血泪的怪诞与孤傲,我们怎能不悚然面对,肃然起敬,油然生爱?鲁迅先生曾说,孔夫子是中国的权势者们捧起来的。科举制度后,孔孟之道是应付考试的必读书,是敲开富贵之门的敲门砖。而老庄哲学则全凭庄子的个性魅力(如前文所说,此魅力包括庄子的魅力与《庄子》的魅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士子们,并经过他们,进入我们民族记忆的核心。可以说,孔孟之道是朝廷的,老庄哲学是民间的。民间的庄子构成了我们民族心理中最底层的基石。所以鲁迅先生又说,研究中国人,从道家这一角度去考察,就较为了然。林语堂先生也说,街头两个孩子打架,拳头硬的是儒家,拳头软的是道家。我们说若朝廷是拳头硬的,民间不就是拳头软的么?古代那些温习功课准备科考的士子们,他们桌子上摆着“四书五经”之类的高头讲章,但若我们去翻翻他们枕头底下,一定是放着一本《庄子》。有庄子垫底,他们的心里踏实多了。考中的,便高淡阔论高视阔步地去治国平天下,做儒家;考不中的,回到陋室,凄凄凉凉,头枕庄子,做一回化蝶之梦,或南柯之梦,也是一剂镇痛良方。而梦醒之后,悟出“世事庄周蝴蝶梦”,齐贵贱,等生死,则眼前无处不是四通八达的康庄大道,身旁无处不是周行不殆的造化之机——庄周庄周,本即是康庄大道周行不殆之意也!浪漫的庄子周游——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象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无论在我适意的时候,还是在我失意的时候,庄子就“好象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也正因为如此,怀着感恩的心情,我走访了庄子故里。涉足蒙城,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