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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盘胡同没有人不知道张老太太。
咱们北京“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赛牛毛”。甭管大小,每个胡同里都必得有这么一个老太太——谁都认识她,她也认识所有人。老的都是姐们儿,小的都跟亲儿子亲闺女差不多,再小的一律都叫奶奶。
红白喜事她准得冲在前头,跟所有人论个老理儿——这衣裳怎么穿这喜糖怎么放嫁闺女娘家陪送的被子也得请全呼人儿帮着娘家妈妈缭几针儿,孝子抱头到底先伸哪只摔盆起灵该摔多少钱的盆儿盆儿里搁多少钢锛儿都得听她说那么一句才踏实。一般遇见人生中这么大事,当事人都有点儿懵,倘若没这么个老太太那真抓瞎。
大事儿说完了咱再说小事儿——扫街费挨家挨户捻得有人去跑腿儿吧,双职工孩子中午放学没饭吃得有个人帮衬一下吧,胡同里出了个“屋里悠”(指无正当职业的青年)得有个人替派出所的民警同志们照一眼吧,这要是再遇见个两口子因为没倒尿盆儿忘了添煤抓挠起来了得有个人劝劝把老娘们儿拽走消消气吧——
这么说吧,自胡同里没有这么个老太太准乱了营了。
可也就怪了,这个位置历久弥新就没空缺过,李老太太岁数大了准有刘老太太顶上,刘老太太半身不遂了第二天马二婶子马上接班儿——
国不可一日无君,胡同里——它不可一日没有老太太。
张老太太就是磨盘胡同的主心骨儿。
老话说,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林,张老太太没这么大本事,磨盘胡同拢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可是您自进了这条胡同,那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可就都归张老太太管了,您还甭不服,不服您绕道走。
北海不是海,是一片挺大的湖。北海往北就是后海。
这几片海外地人弄不清楚的。其实你要非说这几片海就是一片水也没什么不对——北海就是北海公园里面那片湖,北海对面是中海南海,北海里面可以划船,就是让我们荡起双桨那地方,中海南海这两片水不开放给老百姓,因为简称叫中南海——这三片湖水叫做“前三海”,现在北京一个旅游打卡点儿就是那片周遭开满了酒吧的叫后海,前海后海和也叫积水潭的西海凑在一起叫“后三海”,这个后三海也叫“什刹海”。
这么一说可能大家伙儿就——更乱了吧。
那不重要,您只要记着这几片水这是北京人乐呵的地方就得了。北京缺水,有水的地方都热闹。
什刹海忘了哪年立起一块大石头,写了什刹海三个字。在此之前北京人都只知道它叫“十刹海”,音一样,北京人念起来重音不一样,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叫的这个,没人告诉过我们这里面有什么典故和传说,一代一代的孩子们都望文生义自己猜。慢慢的大家也就都把重音改到了CHA字上面了,也算是约定俗成——比较官方的说法是因为那周围有十座佛寺故有这个名儿,我们生人晚,打小在那片儿玩儿大也没找着过什么庙,大概率可能是真有我们孤陋寡闻。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也就是了。
据说这几片水早先都是永定河的水道,后来永定河改道剩下了这么几片海子后来渐成了风景。这都是大明朝的事儿了。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什刹海这片儿还没有酒吧,但到处散落着高人。
清晨傍着湖边京剧票友喊嗓子练水音儿,老哥儿几个聚齐了便开始操琴唱戏,那绝对是“高票”,开口就是满堂彩那种,扔到正经戏园子里粉墨登场也绝不丢人。
夏天的晚上,水边的空地一圈一圈的围着人,你想看什么新鲜东西都有,剃头的,修表的,套圈儿的,玩儿鸟的,一应俱全。你喜欢看什么就看什么,你喜欢玩儿什么也准能凑上志同道合的人来,聊几句就都成了哥们儿了。
那时候的夏夜甚至还有撂地的相声和吞铁球的民间艺人什么的,最吓人的就是吞铁球这老头儿,时候过去了二十多年我仍然对怹记忆犹新——
怹瘦极了,满脸皱纹,肱二头肌鼓鼓囊囊的一望可知年轻时候也是个健硕的小伙儿,只是肌肉外面的皮都皱吧了,极不情愿的挂在胳膊底下当啷着。黢黑的一张脸,黑里透红,可脸也跟核桃皮似的皱纹堆垒——我每回想起他都觉得他应该去美术学院坐那儿让学生们画去,沧桑的线条和闪亮的眼睛甭管是素描或者是油画都特别的有味儿。
怹有一手绝活儿——每当粘子(旧社会曲艺届江湖黑话,观众的意思)拢的多了他就得意洋洋的说一套买卖口,大概意思是说自己儿女不孝年龄大了没活路所以被迫在这儿卖艺,一段词儿真情实感声情并茂,说激动了还恰到好处的泛起些个泪花儿来颇能引起同情。然后话锋一转,告诉看客们现时下练到这会儿要卖卖力气拿出绝活儿来了,仿佛是马上就要豁出命去了,气氛顿时严肃起来——说得够不够了,怹拿一根红布条在哽嗓咽喉处紧紧扎上,然后变戏法似的郑重其事从怀里端出个木头匣子来,匣子打开里面有一个擦的增光瓦亮能透出人影儿的钢珠,老头此时的目光更亮了,谁都没看见怎么回事,刹那间怹冷不丁的竟把那钢珠子一口吞进去了,瞬间钢珠子就在脖子的皮下鼓起了一个包,眼瞅着钢珠就一个劲的往下掉,一直掉到那根红布条上戛然而止,好像真是被那根扎得老头青筋暴跳的红布条拦住了似的。此时节老头用手指头托住了脖子上的肉包儿跟看客使相,意思是不鼓掌的话命就不在了。那谁不捧着啊?掌声以后老头用手指头把那肉包轻轻往上推,一点一点的,每走一寸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似的——就这么着钢珠子顶起来的肉包沿着下巴颏儿竟一点点的往上挪了去,老头神色痛苦,大便干燥了似的——肉包过了脸颊到了眼睛底下,这时候老头儿发一声凄厉的惨叫,那钢珠从眼睑里拿了出来!
老头儿得意忘形了,下巴翘到天上了去了——他用手掌心托住钢珠展示给大家伙儿看,自然得到了一阵雷鸣的掌声和喝彩声,看客们纷纷扔了钱到他的脚底下。
礼成!打完收工!
10岁的小墩子挤在人群的大腿中间看着老头儿卖力的表演,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黑眼仁大白眼仁小,一看就知道是精豆子——突然他扒拉开前面的一双腿挤到了老头儿面前——
你这是假的!
老头儿脸都青了,一把薅住了小墩子的脖领子就要揍,孩子也不吃亏,轻轻的一蹲身就绕到了老头儿身背后一脚踹在了老头儿屁股上。俩人一直闹到了派出所——张老太太从派出所把孙子接出来的时候狠狠的给了孩子一个脖儿拐——这是后话。咱们说到这孩子的时候再说。这时候他还没进北京城呢。这老头儿倒是个知识点,要考的。
后海这一片当年是老百姓的乐园。
这地方到处都是名胜随手就是典故,恨不得低头瞧见一块儿青砖都是几百年的老物件儿。掰着手指头随便说说吧,宋庆龄故居郭沫若纪念馆醇王府钟鼓楼广化寺这些北京说的上的景点儿,还有很多很多大家名人的故居都在这一片,这地方的典故景地再写一本小册子都聊不完——但有个真理是,甭管多大的腕儿,守着水住也觉得舒坦——在这些大马金刀的深宅大院左近,也鳞次栉比的散落着一些小胡同,有些原本是小门小户的四合院,很经过些日月的蹉跎之后大都变成了大杂院,规规矩矩见棱见角的院子很多都加盖了房子,豁亮的小院也都变的逼仄窄小,最窄的地方推个自行车过去都得侧个身。有很多北京人祖祖辈辈几代人就生活在这样的小胡同里,早起上公共厕所排队,每个月还得去换一次煤气罐冬天还得惦记着买冬储大白菜,也不容易。外地孩子老觉得北京人是含着金勺子出生的,恨不得人人出生就锦衣玉食,真不是,小市民还是多的,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每天每烟火气的日子,才叫生活。
磨盘胡同就在后海的边儿上,胡同口就很不起眼,不仔细找真找不着,顺着窄小的胡同口走进来是一个狭长的空间,等拐了几个小弯瞧见了大槐树就豁然开朗了,这是这条胡同的葫芦肚,有一块三角形的大空地,这是孩子们的地盘儿,一代一代的孩子都管这儿叫三角地,踢球踢毽绕着大树疯跑,五月摞槐花吃。三角地把磨盘胡同劈成了两条小巷,但其中只有宽一点的那条巷子可以通大街,另一条是个死胡同。
鸟瞰磨盘胡同有点儿像一个——怎么形容呢,90后可能不知道了,80后都玩儿过“皮管子”——医院打点滴扎静脉那种细细的橡皮管子让孩子们得着那可是个好玩意儿,底下扎一个死疙瘩,上面扽开了往水管子头上一怼,靠着水压皮管子中间能灌起来一个透亮的大肚囊,晶莹剔透的,灌差不多了拿俩手指头死死的掐着前面那头儿,留一个细细的头儿耷拉在手背上,这可比滋水枪牛逼多了。
瞧见“敌人”不由分说拿着管子对着脸大拇指一松,那皮管子里的水就能把对面那孩子喷一透心凉,紧接着赶紧跑,身背后准有一声清脆的——
“我操!”
孩子们就绕着大槐树追跑打闹起来,要赶上这家条件不错能给孩子买个带压力气阀的滋水枪,后面追的那孩子保准是一边跑一边往水枪里打气还击——不玩儿到天黑滚一身泥一身水的绝不收兵。至于回家让妈掐大腿根儿骂一顿那都不在话下——
话说这灌了水的皮管子的形状就是磨盘胡同——两头窄,当间宽。当然你非说那是枣核我也不抬杠。
磨盘胡同一共有23个院子,在死胡同的尽头就是磨盘胡同23号,那年下雹子砸掉了半块门牌所以孩子们都叫它是22号半。
张老太太家就住在这个角落里。站在死胡同的把口儿能瞧见磨盘胡同所有的院门,张老太太很得意这个事儿,每天清早她都愿意站在这个岔口叉着腰待会儿,仿佛这就是她的王国。
23号院早年间是好几进大宅子的偏院或是前院,住家丁老妈子的。一律是南倒座,街门朝北开。解放以后宅子都归了人民,一代一代繁衍生息,格局四至的四合院渐渐的都变成了大杂院了。院门口的影壁墙里面还有一块当年标准的月亮门的残骸就是她当年辉煌过的证明——所幸小院还基本保持了四合院的样子,东西南北房都还看得比较清楚。
院子当中有一颗粗大的香椿树,每年一开春,几家人最盛大的活动就是摘香椿芽,那必须得是张老太太的大儿子张建国的活儿,他是厂子里的会计,平常也是穿的确良衬衫上班的,可他喜欢练块儿,没事儿的时候就举两块当中掏空了的板儿砖练腱子肉,厂子里的篮球赛他是正经的中锋。个儿大,眼睛也大,倒三角圆背蜂腰,三十多岁了没结婚,头发丝里都透着精壮。
摘香椿可是技术活儿,有力气还得有巧劲儿——先要利索的蹿上树干,坐在树杈子中间稳当住了,再让兄弟张宝来把那根被摩挲的锃亮的竹竿子递1上来,竹竿子头儿上拴着一个铁丝围的钩子,张建国扶着树杈站起来,专要够着嫩芽往下拽,技术就在这一下上面,钩子绕在香椿芽的梗上,手腕子灵巧的那么一抖,钩子就把香椿芽给绞下来了——愣扽可不行,用蛮力伤了梗下一茬长不好不说,香椿芽还容易散了,吃香椿就吃的这嫩劲儿,连梗带芽的剁碎了炒鸡蛋拌豆腐,一堆散叶子那有什么意思。
春日里的香椿就吃那几寸,过了日子香椿芽从紫红色变绿了就不好吃了,得赶紧往下扽,日子合适的话他还能再长一茬子。嫩芽像个鸡毛毽子似的一坨坨的落下来,张宝来拿着个笸萝捡,笸萝满了嫩芽也就差不多都扽下来了。张老太太必得在当院的公中水龙头洗干净,就手甩甩,嫩芽上挂着一点水珠瞧着就那么喜兴。每家小厨房其实也都接着水管子,但这笸萝香椿必须当院洗,各家各户都瞧得见,绝不厚此薄彼。然后老太太会端个小板凳仔仔细细的分一遍,东屋任大脑袋家里三口人,西屋的刘贵家里一个人但分两份因为刘贵老帮着居委会干点儿事儿,南屋的胖鱼家俩大人一孩子给三份半因为胖鱼饭量大,对面院子的几户人家也得分点儿,起码要一家够炒个鸡蛋的尝个新鲜,要不然秋天人家院里打枣的时候给咱们院儿送来你好意思接着么?
每家的都拿小绳儿捆好了,宝来挨家挨户的给送,过几天再来这么一遍,这一季的香椿就差不多了。后头香椿长大了不好吃了,谁再想吃再拿着那根杆子扽,那就各随尊便了。
扽香椿差不多是23号院每年开春的头等大事。两场春雨下来,全院子就都等这一出了。
张老太太永远心里有杆秤。
自从张宝来进了第二监狱被判了十年大牢,每年扥香椿的时候老太太都得哭一抱儿。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老实巴交的孩子怎么就能折进去了呢。一到这时候她就想起张宝来帮着建国捡香椿芽帮着老太太拴绳儿的画面,今年,她哭得更厉害,再没几个月张老太太就要六十岁了。
咱们的故事就从的夏天说起。
2
仲夏,是个艳阳高照的周天儿。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
大街上的所有店铺都播放着韦唯刘欢的《亚洲雄风》。这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歌曲,小年轻的谁要是不会唱基本都不敢出门,见了哥们儿都不知道聊什么。
满北京城到处都是那只可爱的大熊猫盼盼的形象,印着盼盼和亚运标志的宣传画和旗子挂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盼盼在参与着各样的运动项目,别看胖,简直是运动健儿,无所不能。它已经是个全民偶像,但凡是喧闹的街角都会有一个盼盼的石膏塑像,塑像被串儿红摆的花坛簇拥着,显得颇为伟岸,憨态可掬又耀武扬威的冲着路人招手。
那时候的北京只有国庆的时候才会摆花坛,过了十一串儿红会被分发给老百姓放家养着,那也不是谁都能分着的,自凡是家里分到了一盆串儿红或者菊花,能显摆很多天,家里要有个怂孩子就更得了,他能把全班同学叫来院儿里头集合——瞧,窗根底下这串儿红是天安门的。准能引起小朋友们的羡慕嫉妒恨。这盆花可得看好了,白天放出来晒太阳,晚上得想着收到小厨房去,要不然不定哪个淘小子就给连根揪了去——叫你再威风!等到第二天清早孩子上学时候看见自己的花儿让人揪了,那绝对能哭一整天。哭到情深意切的时候还会抽搭着说一句——“天安门的花儿啊那是!”
串儿红的学名到底是什么北京孩子没几个能说出来,他们只知道串儿红上面有一根凸出来的花冠,把这一根小管子状的花冠揪下来搁在嘴里一嗦啰,会有一口蜜水儿蹿进嘴里,瞬间唇齿留香,满舌头都是蜜甜。那是北京孩子变成中年糙老爷们儿以后还会时常回忆起的美好瞬间。
八月底的北京就有花坛是绝无仅有的事儿,前无古人起码是。后来有也是十八年以后北京又开奥运会才有那么一回。足见人民群众对亚运会的期盼和重视。胡同里到处都是带着红箍的老头儿老太太都如临大敌,他们每个人都是*治思想觉悟颇高的老同志,目光炯炯怀疑的看着每一个人过往的人。全力确保首都治安安全。那鲜艳的红箍本身就是对所有的坏分子的震慑。
90年的北京没有那么多的外地人,尤其是胡同里各家各户的人都认识,自凡有个生人简直像大街上跑来了个猴儿一样引人注目。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那些带着红箍的大爷大妈就会上去盘问一番,姓名年龄单位家庭住址干嘛来了,不把他问得面红耳赤裤子都掉了绝不收兵。心理素质但凡差点儿掉脸就得跑了,可真要跑了那就直接送派出所了。
磨盘胡同口的街角也有一个盼盼的塑像,花坛里树着一电子的倒计时牌,距离亚运会开幕还有31天。
全国人民都在盼望着这三十一天赶紧过去。
张老太太举着一把小白旗儿挨家挨户的找每家的当家人宣讲买亚运会彩票的重要性——
“街坊邻居们,咳咳,她张婶儿你甭乐,这是咱们居委会主动向街道申请的三百张彩票儿,这不是一张彩票,这是咱们的爱心!咱们支持北京开亚运会的一颗真心!中奖不中奖都是小事,一块钱当不了吃管不了喝,您支持咱们北京开亚运会那是头等大事,再说彩票两次开奖,万一中了奖那不是又娶媳妇又过年了么?开亚运会得花钱啊,支持国家支持咱北京——咱老百姓哪回落在后头啊?国家有困难了发国库券哪回咱不是冲在——根立你们家厨房是不是坐着锅呢!”
“我操我那儿炖着肘子呢——”
牛根立趿拉着拖鞋跑了——
“成锅贴了吧,该!刚才我就瞧你往后出溜——”
“张大妈我一会儿买十张!”
“好孩子,你要是不来我找你妈告状去!”
张老太太身后闷闷的响了一声——
“他妈在这儿呢!”
张老太太吓了一激灵,扭回头去,根立他妈乐得都直不起腰来了。
“这不等着喝您喜酒呢么,那锅肘子给您炖的!打昨晚吧晌就腌上了!”
“得嘞,这点儿事儿就靠您张罗着呢!”
街坊们一阵哄笑。
那时候的人笑就是真笑,脸上的笑容都特灿烂,眼睛也都特干净,好像那时候日子过得挺难挺苦,远远不如现在的幸福生活,可是现在的人却都很少有能开怀大笑的时候,也很少有那么清澈的眼神。反正九十年代的老老小小说高兴就是真高兴,说伤心就是真伤心。
不装。
张老太太今天就特别的高兴,任务超额完成了——不但三百块钱的彩票卖了个干净,还认买了两百多块钱的,更要紧的是,今天是她六十整寿。
说是六十整寿,其实是五十九。北京有老妈妈令儿,叫“过九不过十”。意思是逢九的生日庆祝,到了几十几十的这种整寿反而要低调的过去。这里面的说法也有很多,比如说是因为谐音梗,九就是长长久久比较吉利,十谐音是死不太吉利。但这肯定不是北京人的通常说法,要是北京话能把“十”说成“死”,那肯定是天生大舌头。
一条欢蹦乱跳的鲤鱼被小贩从帆布搭的水池子里捞出来。小贩把鱼套进塑料袋放在秤盘子上。
“二斤七两,给两块钱吧。”
张建国仔细的看着小贩手里拎着的秤杆儿,又仔细的看看小贩,小贩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太自然——
“您那塑料袋里都是水。”
“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
“我买的是鱼!”
“活鱼都得带水——”
“您知道您拎这秤上三颗大星儿什么意思嘛?就这个——认识吗?……这叫福禄寿,缺一两福没了,缺二两禄没了,缺三两这寿可就没了。”
“您甭吓唬我!我知道我傻!”
“那当我没说!
卖鱼的真有点儿含糊,黑塑料袋里欢蹦乱跳的鱼抱出来,顺手抄起一根细细的稻草绳利索的从鱼下巴上穿过去,顺着鱼嘴打了个结儿,食指和中指就可以从这个草绳伸进去提拉着——小贩尽力保持镇静的凑过去,多少显得有点儿谄媚——
“一块五!成么您!”
张建国得意的掏出了钱包,过日子就得细致,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鲤鱼你有多少条?”
“还有七条!”
“包圆了。”
小贩原本鄙夷的神色瞬间变了,像看见了亲爸爸。张建国一边帮着他穿鱼嘴一边教育自己的大儿子——
“以后记着卖鱼不能搁塑料袋里给人家,这是规矩,塑料袋就得一两你拿我当傻子呢?这年头谁比谁傻三分钟啊?”
“得嘞!您真会过!”
“我买这么多鱼,你得饶我一条鲫瓜子吧!”
“真不行大哥,鲫鱼……”
“我妈爱喝鱼汤!”
“我妈还爱喝鱼汤呢!”
“我妈六十大寿!你就算送一寿礼!”
“得嘞,给您了,祝您家老太太寿比南山!”
“你丫由衷点儿啊!”
“特真诚我的哥!”
张建国乐了,拎着九条鱼回家了。1
一辆表面漆有些斑驳了的*色面的挤进了磨盘胡同,费劲吧啦的停在了死胡同边上,任大脑袋跳下了面的,他穿着印着盼盼和的圆领衫,原本是白的背心,楞让他穿成了*的。他留着那个年代最时兴的“板寸”,显得脑袋更大了。他打开车厢里面都是瓜果梨桃肉蛋奶还有成箱的五星啤酒和摩奇桃儿饮料。
任大脑袋叫任如山,比建国大八九岁,可也是张老太太看着长起来的,张老太太刘大爷管他叫小山子,平辈儿的都叫他大脑袋,甭管是小山子还是大脑袋都是街坊辈儿,都拿他当孩子似的叫,实际上这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
任大脑袋早先在厂里开大卡车,79年开始中国有了出租车的时候他就调到出租车公司去开小车了,那年他都三十五了。最早开*,就是带着白手套出入五星级酒店那种,在电话还是稀罕东西的时候他们的车要电话预约的——他嫌不过瘾,嫌活儿少,等一天拉不上几个座儿,好容易拉俩吧,也都假惺惺的装文化人,伺候外国人也就算了,还有装假洋*子二毛子的,任大脑袋看不惯这事儿,愣跟领导说要开面的,自从开上了面的,他就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了,除了偶尔跟客人说几句话,一天他基本都没话。
面的是一种微型面包车,最早好像是一种日本车,是一种客货两用的小面包车,后来变成了出租车——天津大发让它成了北京城的一景儿,现在只要你说北京的历史,提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你就不会不提“面的”。也就是在一夜之间吧,就突然成了北京一景,满大街都是这玩意儿,老百姓都叫它“蝗虫”。但这外号绝对没有贬义,相反老百姓非常待见它。
那时候人们都不富裕,能坐公交车花两毛钱解决的事儿,谁也不会花十块钱叫出租车,但谁家没有个要紧事儿呢,媳医院,总不能骑着自行车坐着公交车去吧,也有拉个板儿车铺床被子送的,但那种气迷心总归是少数,面的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十块钱跑十公里,绝对合算。没空调,有空调也带不动,夏天开开窗户倍儿凉快,在那个年代很多所谓“跑买卖的”舍不得打夏利皇冠,又不甘心和劳动人民一起坐公交车,面的成了他们满足虚荣心的最恰如其分的代步工具。到了地方人家一问,怎么来的啊哥们儿,准是横打鼻梁儿拍着胸脯子倍儿有面儿倍儿有底气跟人家说——
“打的来的!”
要是没人问,也得想办法把手里的手包往桌上一摔,千方百计的把这句话说出来——
花钱不多,有面儿不少。穷人乐呵,有钱人和大买卖人包括装大买卖人的准看不上,他们还是得坐*,至不济也得坐夏利。遇见红灯蹦字儿也跟抓了心似的,可是面儿上还得宾着。
任大脑袋的儿子任大宝就是这样,有一回他要谈一个特要紧的买卖,据说是谈成了后半辈子就什么都不用干了,约在了长城饭店咖啡厅,正赶上他爸爸出车,他许给他爸爸,谈成了这单买卖给您买一百两面的,您甭开了,您直接当车场老板,车场叫人和,您改名叫刘四爷,正好您有一小辫儿当虎妞儿都不用现找去!
任大脑袋差点儿抽他。儿子是亲的好啊,开车送一趟吧,离饭店门口还差一站地,他让任大脑袋把车撂下靠边停车,自己打了一辆皇冠去赴约。
任大脑袋就托着下巴壳子看着他儿子那辆皇冠开进了长城饭店。拢共没走五百米,任大宝跟爸爸说——这叫派头。任如山嗤之以鼻,连个两块钱一公里的车都打不起,谁跟你谈两万块钱的买卖?!
任如山最终也没变成刘四爷,任大宝也觉得不大好意思,牛吹得太大,他偷偷塞给任如山一柄做工精致的小银勺,任如山爱不释手的当?茶叶的小勺儿了,好多年以后张宝来到他们家蹭茶叶看见了小勺儿,乐了,说叔儿哎,这是大宝给您的吧——你怎么知道啊?
宝来乐了,这是大酒店咖啡厅里的勺儿,丫顺出来的!
任大脑袋看着自己这个着三不着两的买卖人儿子闹心,他不作兴这样不踏踏实实干活儿挣钱老想投机取巧抄近道的,他怎么瞧他这儿子也不像自己的种,就不像这胡同里出来的,有点儿像——五色鸡!
那年头北京没现在这么大,十公里,基本上要办的事儿都办了,过了十公里它也不客气的蹦字儿,气宇轩昂,也不比夏利*好受多少。而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智慧,遇见个把鸡贼的看着计价器跑,一看到了9.8公里就让师傅停路边了。
“您靠边儿停吧!”
“没到呢妹子!”
“就算到了吧!”
就算到了像话吗?!——碰见这种的每次都能把任大脑袋气一倒仰。一边嘬着小威龙一边儿骂,能从麦子店骂到北影厂。
“娟子你倒是出来搭把手啊!”
院儿里一阵踢里踏拉的拖鞋蹭地的声音,许丽娟穿着条破秋裤还是睡裤似的裤子往外跑,因为穿的年头太多了松紧带已经管不住了,都靠肥白的屁股挂着,这一着急忙慌的跑,顺着她的脚步那裤子一点一点往下掉,竟露出半拉屁股和怯紫色的裤衩儿,许丽娟气急败坏,一边拎着裤子一边儿跑。那条裤子明显又长又肥,仔细辨认能看出来不是秋裤也不是睡裤,是运动裤,上面还印着任大脑袋原来工厂的名字——这是任大脑袋厂里球队发的。
“咋呼什么啊买点儿东西吗不就!”
“着急!”
“着急吃秤砣去,再催老娘裤子掉了我看是你丢人我丢人!?”
“我我我,成么?”
小山子的媳妇儿许丽娟是磨盘胡同往西四条胡同那个叫油坊胡同长大的,跟共和国正经同龄的老三届,小时候跟这群臭嘎奔儿的是两个阵营,她那时候可没少扯着她的公鸭嗓骂这帮坏小子,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都成了一个阵营的了。没改的还是那公鸭嗓,那是那么理直气壮。她生了俩孩子,大哥大宝是个怂包,就会贫,一点儿火性没有。妹子任小辫儿——就是小号儿的许丽娟。
张建国宝来他们这帮小一伐的,看见这山嫂就发憷。她犯起浑来,刘大爷和张老太太也让她三分。
刘大爷从院里急匆匆的跑出来接过了许丽娟手里的一箱摩奇,许丽娟专心的提裤子去了。
“小山子你怎么才回来啊。我这儿还等着你借凳子去呢!”
“这点儿东西办齐了不容易刘大爷。”
“绕半拉北京城也该回来了,你撅屁股拉什么屎我不知道?”
“得——道上有俩人招手叫车我就拉了个活儿去了一趟莲花池!”
“舍命不舍财,今儿什么日子口儿差那十块钱?”
“那我往回走时候还顺道又医院呢!”
“你就气我吧!胖鱼过来搭把手!”
胖鱼是个大胖子,此时正气喘吁吁的拖曳着一个煤气罐小车急匆匆的往回赶,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刘大爷,我这儿没闲着,您瞧瞧背心都湿了!”
“谁让你二百斤的!”
胖鱼没心情跟刘大爷逗贫,他真的已经快要累吐了。
刘大爷已经跑完了一趟了,这次是拎着两箱五星啤酒轻松的超过了胖鱼,他拿胯骨轴子顶了胖鱼一下差点儿把他顶出去。
“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呢!”
“您试试……得,算我没说!”
胖鱼想起当年刘大爷就是在煤气站干了大半辈子的人自己就闭嘴了。提拉煤气罐是他每天的工作。刘大爷老当益壮,六十多了还一身腱子肉,头发根本不带白的,你要不认识他说四十多也有人信。
每个院子都有一个拉煤气罐的小车,要是把所有的小车都放在三角地看看,一准儿没有一模一样的。有当年拉过小孩儿的小竹车加固改造的,有用小行李车加绳子改造的,还有小三轮直接改的,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儿。这种车都是院里的能耐人亲手制造,放在院子里一个固定的地方,这一个院儿的街坊都用这一辆车拉煤气罐,当然,谁家大小子长起来了帮着谁家拉一趟那也都是义不容辞的事儿。大小子们也以能帮街坊拉煤气罐为自豪的事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了似的。这里面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是这院的您别碰这小车,这是公中儿的东西,谁家炒着菜没煤气了抄起来就能走,这不是发扬风格的事儿。
23号院的这辆车甭管到哪儿都是头一份的,煤气站一天那么些车拉走那么些煤气罐,也得属这辆车漂亮标致。这还是张老太太家的老二宝来干的活儿,宝来从小就手巧,他的哥们儿从钢厂买出来几根废旧的钢管,宝来借了个电焊愣把几根钢管焊成了这么一辆好看的小车,一个T字形的杆儿上横着焊上一根U型的管子,煤气罐往这U型管子里一放,严丝合缝。底下焊上车轴装上轮子,T字的横杆是俩手的拉手儿,U型管是固定煤气罐的,轮子都是橡皮轮,拉起来又轻省又稳当,没有那么俏式的小车了。
就算是轻省,对一个两百斤的胖子来说也是重体力活儿。胖鱼叫于大力,是京剧团拉京胡的,伺候过不少大角儿。甭看坐在侧幕条拉胡琴伴奏的时候他文武带打利索着呢,下了台他动动就出汗。常年在脖子上盘一白毛巾截长补短的就擦擦,遇见了水管子的时候就把那白毛巾往空中一抛,一个倒踢紫金冠用脚从身背后把毛巾又踢起来,闪身用左手接了,与此同时右手已经拧开了水管子顺势就开始投毛巾——他每次都玩儿这么一个帅,让人觉得他也是个能唱大武生的角儿似的——角儿做了这么个大身上的动作也得喘上五分钟,直到毛巾投干净了不再有馊味儿了,又顺手搭在脖子上——他的毛巾总远是白的耀眼,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
“刘大爷,您不能逮着蛤蟆攥出尿来,我这儿也忙乎一上午了!”
任大脑袋跟着一起鸣不平——“就是,我也四十多的人了大爷!”
刘大爷拍了拍胖鱼的大脑袋,并不领情——“少跟我贫,等你六十大寿的时候,我们也这么给你操办!”
胖鱼往上推了推化学边的眼镜,跟任大脑袋一起往院子里搭煤气罐,他正色道——
“我要六十了,您还能帮我操办吗?”
刘大爷拎着那两箱啤酒差点儿摔一屁墩儿,他往上举了举这四十多瓶燕京嘚瑟的说——
“瞧瞧,几十斤的东西拎起来就走,我一准儿把你们几个小子的六十大寿都给操办了!”
“得您踏踏实实千年万年的活着吧!”
“抽你个小子跟我递戈!”
任大脑袋今年四十二了,胖鱼也过了本命年三十六七的人了,他们正经都是刘大爷看着长大的,跟亲爸爸也没差什么,动不动的找个茬儿就得跟刘大爷讪脸。
胖鱼把煤气罐接上,招呼着自己媳妇小曼赶紧择菜洗菜,没有煤气罐你们连菜都不预备?被狠搭了的小曼讪讪的戴着套袖搬着小凳儿出来了,任大脑袋的媳妇儿许丽娟也赶紧跑出来帮忙,省得跟着挨狗屁呲——她其实还真没开始干什么,可是那也得表功在前面,蛋下不下的不要紧,咕咕哒是必要的——
“我从扒开俩眼儿我就没闲着我——您自己瞅瞅,满院子老的老小的小我能指望谁?!”
谢晓曼掬起一捧水甩到许丽娟的大脸蛋子上。许丽娟露着嗓子眼哈哈大笑,两个女人一人一个马扎小凳,守着大铝盆洗菜择菜,院子里鸡一嘴鸭一嘴的逗贫,小院里立刻热闹了起来。
“小辫儿,任小辫儿你哪儿呢,来摆摆盘子碗也是好的啊!”
任小辫儿在房上呢——“放鸽子呢,一会儿下去!”
任大脑袋和刘大爷开始把各家借来的桌椅板凳摆在当院——今晚上在院里要吃一顿六桌的大席,磨盘胡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的。
院子里摆了四桌——一看就好几家凑的桌子,一个老式八仙桌,一个是自家打得木头方桌,还有俩是折叠方桌,桌上堆着的碗筷也都是两家凑的,花花绿绿各不相同。
这折叠方桌是会变魔术的,四个边儿的底下每边儿都有个小半圆,和方桌的边儿用合叶弹簧连着,用力掰起来就变成了圆桌,这可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顶俏式的家具。
不占地方啊。
那时候一家三代人住10平米的情况比比皆是,就算是磨盘胡同23号这几户条件算不错的,人均面积也就五平米,这张桌子用处可大了,三顿饭都在上面吃,擦干净了孩子们写作业学习,高兴了大家伙儿凑在炉子边儿上打牌,来个客人不够坐了——砰的一声支棱起来变圆桌,一准儿和谐美满!
3
住平房就这点儿好,谁家要办点儿事儿,街坊四邻一窝蜂似的帮忙,家里孩子隔三差五的顾不上,敲开谁家门都有口热乎的。
东屋里炖肉,绝不能让西屋干看着,必得端一碗冒尖儿的送过去,碗就撂在他们家不着急腾回来。西屋里二天也必会也装上一满碗他们家的韭菜馅儿饺子送回去。
这是北京人的规矩。
好多年以后,北京已经不是北京人的北京,北京成了全国人民的北京,全世界全地球人的北京。
每天从东西南北火车站加上机场呜呜泱泱的从全国各地奔向北京的人们络绎不绝,他们或者来寻梦,或者来捞金,凭借着他们的勤劳勇敢和一技之能生存在这个国际化大都市。
磨盘胡同里的很多人都通过各种办法和路子搬出去了,有人买房有单位分房,很多空房就租给了外地人。23号院院门后面有一个小耳房,在90年代末的时候租给了一个浙江来的小年轻。
七十岁的张老太太依然那么有里有面儿,新街坊来了当然要招待一下的,一个外地孩子来了这院儿,那是缘分——老太太特地炖了一只鸡,挑着好地方给小浙江端过去了,一聊才知道小浙江在红桥市场倒腾珍珠,老太太想新来的又背井离乡不容易,先送碗肉去就得有个交情,以后横竖有个照应,谁想到当晚人家就来拜会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还想这都过了饭点儿还往回送吃的?自己家也刚吃了一大碗栗子鸡,谁吃得下去呢?
结果浙江人送来了一洗的干干净净的空碗。
“脏(张)奶奶,碗洗干净了给您放在这里了呀,谢谢您了呀!”
张老太太老大不痛快——谢你奶奶个孙子!
这是后话。咱们现在说不到。
这就是北京人之间的相互往来,可有一节您得记着,你要是跟街坊借药锅,那是不必还的,使完了您就手扔了就得了,也没几个钱。千万不能巴巴儿的给人家送家去,外带扯着脖子喊出一嗓子几条街都听得见的动静——
“三哥,药锅给您还回来了,没耽误您使吧?!”
真要是碰见这种找抽的街坊,多好脾气的人也扛不住抄板儿砖。这点儿老规矩现在是越来越不讲究了,都得放在高考题里了。
胖鱼接好了煤气罐正预备来他的绝活儿,毛巾已经扔起来了,却没接着——他晃神了,被一声凄厉的声音吓着了——
23号张建国挂号信——拿戳儿!!!
白毛巾啪的掉在了泥地上。
咕咚一声。
从房顶上掉下来一个人,站立不稳重重的摔了个屁股墩儿——
“哎呦!”
许丽娟循声望去,拿着半拉胡萝卜头儿就扔过去了——
“小祖宗,再把你尾巴骨摔碎了!什么孩子这是!”
一个发育的有点儿过分的大姑娘正坐在地上揉屁股,她穿了一条那时候还很少有人穿的苹果紧身牛仔裤和一件雪白的的确良男衬衫,衬衫下摆被自然地栓成了一个扣子扎在腰上露着半拉肚脐眼儿,倒是显得那双腿更加修长。姑娘就像长得很饱满的一颗大花生似的,裤子和衬衫都撑得鼓鼓囊的感觉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性。
“小辫儿,吭声,倒是有事儿没有?”许丽娟看着孩子半天没起来,有点儿担心。
姑娘眼角噙着眼泪,但紧紧的用雪白的门牙咬着嘴唇,眼睛瞪得溜圆——她在努力的往泪腺里瞪眼泪不让它流出来——任小辫儿今年十八岁,因为打小就梳着一根马尾巴被胡同里的孩子称作任小辫儿,一米七的大高个儿,加上发育的又比较过分,怎么都挡不住的好看。这二年知道捯饬了,正是洗个清水脸都好看的年纪,稍微归置归置,眉梢眼角竟带出些风情来。胡同里那些坏小子都说,小辫儿有女人味儿了,熟了。结果被任小辫儿听见了,追三条胡同愣是把几个坏小子追上了房,那哪儿拦得住她啊,倒退两步扒上墙头儿三下两下就上了房。骑着那领头说怪话的小子一顿揍。都是荷尔蒙发育过剩的臭小孩儿,乐不得和她有这么点肌肤之亲,哎哟哎呀姐姐妹妹的一顿乱喊。
要不是许丽娟拎着笤帚疙瘩喝令她下来,瓦都得掉一地。许丽娟还是揍了丫头两笤帚把儿——怎么就那么没有女孩样儿呢。再看姑娘杏眼圆睁指着那几个小子做出一句脏话的口型,完全没在乎是不是笤帚打在了屁股上。
那坏小子还起哄呢——“瞧嘿,笤帚打屁股上墩抡墩抡的——”
“我操你们——”
任小辫儿真急了,从许丽娟手里抢过笤帚朝房上扔去,正好打在领头那小子的眼眶上——任小辫儿咧开大嘴哈哈大笑,得胜收兵,再看许丽娟的脸,跟吃了苍蝇似的——
她骨子里就是个纯爷们儿,小时候跟着张建国张宝来弟兄俩带着全胡同的孩子玩儿,上树掏鸟蛋,拿书包在三角地摆个球门踢球她都冲在前面,回回摔的磕膝盖上都是长长的挫痕一身泥一身土的回家,早先许丽娟还给帮着涂涂红二百二缝缝裤子伍的,那俩膝盖上明显挫在沥青地上的触目惊心的伤痕每每都让她又心疼又心烦,许丽娟常说,自己好歹也算是一代温柔淑女,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刀马旦来呢?后来姑娘大了,性子依然刚烈,可她自己学会了涂二百二和缝裤子,就再也不听她妈叨叨了。
架还照打,房还是照上。七月份刚参加了高考,她知道自己没什么戏,也不惦记不拧巴,天天照旧乐呵呵的。她对什么都无所谓,爱怎怎,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年考不上明年再说,大不了当服务员端盘子去能怎么的?
刚才她是上房顶上替他爸爸任大脑袋放鸽子去了,举着一根拴着红布条的红绳把鸽子们都哄的远远的,听见有挂号信一激动蹦下来的。
邮递员已经不耐烦了,继续扯着嗓子喊——
“23号张建国拿戳儿嘞!”
“来了来了!叫*儿呢!”
任小辫儿揉着屁股一瘸一拐的跑出去了。
“戳儿!”
“没戳儿,按一斗印吧。”
“你是他什么人啊!”
“妹妹,亲妹妹,我是他抱大的,成么?”
“我就问一句招您八句!”
“多余问,您看见大姑娘就多问几句,一天送不了几家儿吧!”
邮递员愣让她给说一大红脸。
许丽娟急了,扯着脖子冲外喊——“小辫儿你对人家宋师傅客气点儿,嘛呢?!”
院儿里,谢晓曼手里的菜都择出来一盆了,此刻端着到水管子底下冲洗,许丽娟的精神头儿明显跟着任小辫儿跑了,她手底下越来越慢。
谢晓曼从许丽娟那堆里又捏走一把青菜。
“嫂子,你是惦记着小辫儿高考录取呢吧。”
“可说呢,大摩托一进胡同我就以为是给她送录取通知来的。”
“准没问题!”
“我们这四十年代生的人没赶上好时候,没读过什么书就进了工厂了,那会儿当工人时兴啊。功不成名不就的,四十五了!除了生俩孩子什么都没干呢!建国他们这波孩子刚要上高中就上山下乡了,起根就耽误了,你说好容易小辫儿他们赶上这么好的时候能踏踏实实坐在教室里学几本书,又不给您好好念,让她做点儿题复习复习跟要勒死她似的,我看考不上她脸往哪儿搁。”
“您往宽处想,真没考上就再读一年,家里还有哥哥呢,又不指望她挣钱。”
“你可别提他那混蛋哥哥了,天天倒腾批文说要做大生意,我等着他给我搬回来一金山!”
许丽娟二十四岁给任大脑袋生了一个儿子,叫任大宝,今年二十一了,半大小子没考上大学也不好好上班,原本任大脑袋在孩子初中的时候就看他不是读书的材料,想让胖鱼给指个道带他学学戏,苦是苦点儿,好歹是干文艺的也有保障,胖鱼那年才二十五六,在京剧团拉胡琴已经拉出点儿腕儿来了,从青年团刚调上来伺候剧院的台柱子,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放眼望去从打有京剧的时候,这么年轻能伺候上角儿的操琴属实也是不多。算是剧院重点培养那种了,照说找个戏校安排安排问题不大。胖鱼还挺当个事儿,毕竟能有街坊求到自己这儿来了,那足以说明自己这社会地位明显提高啊,那年头能给街坊谋点儿福利的都不是怂人,肉联厂的带回来点儿下水,酱菜厂的带回来点儿酱汤,小吃店的能让大家伙不排队买上早点,都得让人高看一眼。
胖鱼意气风发的调好了胡琴,看着愣头愣脑的任大宝,就教了一句唱——
提篮小卖哎哎哎哎哎哎,拾嗯煤渣——担水哎哎,劈柴,也哎哎哎靠它!
这句想当年在火红的年代连几岁的孩子都知道,胖鱼一个板一个眼的教了一上午,认认真真的拉着弦儿领着唱了几遍——不能说不上心,直折腾的满头大汗,任大宝就没在调儿上。
最后是任大脑袋叫了停——
“甭唱了,知道的是您学戏呢,不知道以为踩他妈猫尾巴上了呢!收了吧!”
胖鱼还挺不好意思,一叠连声地说——
“别别,这不头一回吗,我再给说说!”
“说他妈什么说啊,你拉一遍,就照着刚才拉!长一调门儿!”
胖鱼狐疑的拎起胡琴长了个调门又拉了一遍过门儿,任大脑袋连做派带唱腔一点不带错的,长枪大戟的把这整段都唱下来了,惊得胖鱼直喊好儿。
“他妈的,想当年我也是厂里宣传队的,这李玉和我敢唱全本儿!”
任大脑袋扭头看看那瞪着俩小眼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任大宝,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
“滚蛋!回家吃饭去,甭这现眼了!”
任大脑任大宝大嘴一咧,哭了!自此再没跟文艺沾边,高中毕业进了一工厂,天天蒙假条泡病假,号称要做大生意让他们公母俩过上好日子,好日子是没盼来,截长补短的许丽娟还得把体己钱给他偷偷塞个几十块,要不然他连烟都买不起。许丽娟把任大脑袋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任小辫儿身上,为了她高三复习许丽娟把家里的电视机都拿封条贴上了。
就盼着她能争口气。
可从考完了许丽娟的右眼就一直跳,天天拿块卫生纸蘸着唾沫贴在眼皮子上,甭管怎么问,死丫头就是不说考得怎么样。许丽娟知道,这回八成是日本船——满完(丸)!
明媚的阳光有些刺眼,任小辫儿举着那封挂号信对着太阳看,薄薄的牛皮纸信封里面的信纸若隐若现,任小辫儿使劲辨认着上面的字儿,她很关心给张建国的挂号信,她想要知道的是张宝来的事儿。任小辫儿算着就这俩月的事儿了,张宝来该出来了——
很明显,信不是从监狱寄发出来的。她对着太阳看了半天,就看见了到京俩字儿。
“嘛呢**祟祟的!”
身背后一个粗重的声音吓的任小辫儿直接蹦起来了。
“接一把,没眼力价呢怎么!”
张建国拎着九条活蹦乱跳的鱼,任小辫儿接过来几条,神色非常尴尬。
“你吗呢?”
“你的信!”
“我的信你都敢偷看,不混了?”
“什么都没看见!”
“谁来的——”
张建国把另外一只手上的鱼也递给了任小辫儿,大鲤鱼扑棱棱的扭动了一下,弄了任小辫儿一身水,任小辫儿干脆借着鱼找了个台阶下——
“蹦跶?我先宰你!建国哥我收拾鱼去了啊!”
张建国没工夫搭理她,他都没听见她说什么——张建国看见邮戳的那一瞬间脑子就已经不在家了。
这是一封从陕北来的信。那里有他最牵挂的人。
到底是怎么了呢,来封信,还挂号了——他有点儿紧张的拆开了信皮儿。前面就是一些说家常的话,字儿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找孩子代笔的,他匆匆忙忙的一目十行的跳过去看——第二页才是要紧的内容,信上说,她们二十二号到京。
张建国一身冷汗——他甚至都没顾上看他们为什么要来北京和怎么来北京,他什么都没顾上看——
今天就是八月二十二号。
张建国抬头叹了口气,该来的早晚都得来——阳光刺射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们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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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点钟时候的太阳光最好看,柔,轻手轻脚的均匀洒下来,透过香椿树茂密的枝叶被打散成斑驳的光影,加上院子里各家各户都在为了晚上的寿宴冒出来的汩汩炊烟,整个画面像一幅油画似的雅致漂亮还自带着烟火气。
23号院里越发的热闹了。
任大脑袋在自己家的厨房里炖肉,两个火眼上烧着俩高压锅,高压锅的小阀门比赛似的蹦跶着,呲呲的冒着气儿。看着就那么喜兴。
张建国自然是主厨负责炒菜和预备打卤面,同样是俩火眼儿一起干活儿,一个火眼儿炒菜一个火眼儿打卤。
胖鱼两口子炒素菜拌凉菜,刘大爷也没闲着,一个火眼儿上炖着一条鱼,许丽娟看实在找不着火眼儿了,揪着任小辫儿帮忙现生了个炉子咕嘟鱼。没有鱼叫什么席呢。十个热菜四个凉菜白酒一瓶啤酒管够——这顿席要是都做完了排场很大。绝对给张老太太长脸。
张老太太忙乎完了大事的时候已经满胡同都是香味儿了,乐得抬头纹都开了。她瞧着这满院子的热闹心里就痛快,忙不迭的给大家伙儿沏茶递烟,满脸堆笑的跟这个说个辛苦,跟那个道个叨扰。甭管岁数大小,这不都是为了她这个老寿星忙乎着呢么?张老太太那么有里有面儿的人,自是不能落了礼儿。大家伙儿都不让老太太沾手,哪儿有寿星自己给自己做饭吃的,可是张老太太是真没有享福擎现成儿的命,摘了红箍儿戴上套袖就帮着许丽娟忙乎开了。
任小辫儿被许丽娟指派挂灯笼摆碗筷去了。
小院儿一派繁闹景象,红灯笼往大门口和树杈子上一挂,立刻气氛不一样了,过年似的。
大家伙儿就等着晚上这顿大饭了。
胖鱼本来就胖,走道都喘不上来气那种,他守着一个超大号的铝盆拌凉菜,把香油和醋拌匀了就得拿筷子使劲的搅合那些芹菜段*瓜块儿和胡萝卜片儿,胖鱼早已经是一头一身的汗了。
谢晓曼偶尔一抬眼瞧见他那副怂样儿就又好气又好笑,她原先是京剧团的刀马旦,正经上台唱过穆桂英的。第一次唱当间儿就是胖鱼给伴奏的,观众听不出来,可是谢晓曼知道那胡琴是一直捧着她的嗓儿给的,跟着他的胡琴又不费气力又能要下观众的好儿来。一出戏唱的酣畅淋漓,满坑满谷的观众都炸了庙了。那叫一个火爆——大幕拉上的那一刻,谢晓曼顾盼流连的看了胖鱼一眼,那大眼睛一忽闪直接把胖鱼的*儿都勾走了。
后来胖鱼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贴上谢晓曼了,作为青年团的主力演员和未来的大角儿,师出名门的谢晓曼自然会有些清高,架不住胖鱼锲而不舍挖地三尺追的谢晓曼没处躲没处藏的。
真正让谢晓曼缴械投降还是因为一次意外事故改变了谢晓曼全部的命运,那年京剧团派年轻演员下乡慰问,胖鱼为了扑谢晓曼自然是主动请缨。年轻人们在一起出去演出分工就没有那么细致了,都是一腔热血表现自己是觉悟很高的五好青年,甭管是演员还是箱倌儿都抢着帮舞美队搭台,简单的戏台就搭在村头儿的空场上,也不是怎么那么寸,一根粗大的钢管就突然倒了,硬生生砸在了谢晓曼的小腿上。一声惨叫过后大家伙知道出大事了,胖鱼直接懵了,医院跑,后续大家找的拖拉机追了很久才追上胖鱼——走道都冒汗的一个大胖子横抱着谢晓曼在乡间小路上没命的狂奔,医院诊断是小腿腓骨骨折,简单固定以后又送回了城里做手术。
住院二十天,胖鱼就这医院,到最后头发蓬乱脸色苍*身上都是茴香味儿的了。
谢晓曼不能再唱戏了,刀马旦是来不了了,她那份绝望可想而知。要不是胖鱼二十四小时的这么盯着,谢晓曼死的心都有了。
做手术和术后的日子里,胖鱼就这么陪着她,伺候着她,给她讲大道理劝她想开点儿大不了调到后台工作咱还天天能见面呢,管管服装一样也是为京剧事业做贡献一样是为人民服务——谢晓曼渐渐平复下来,看着眼前这个憨憨的傻老爷们儿真是一百一的对她,谢晓曼也就答应了嫁给了胖鱼。
婚后俩人蜜里调油似的日子天天都像新婚,谢晓曼也调到了服装组管理行头不再上台,俩人过着平静而幸福的小日子,今天她们都三十多了,结婚七八年了,虽然幸福但却并不美满——
他们俩没孩子。
这是两个人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痛点,谁也不敢提这事儿,但谁都知道该有这么个事儿,就好像褥单子底下有一只袜子,躺在上面一准儿能感觉到硌得慌,可是你要非把它拿出来想要一劳永逸的睡个踏实觉那可得费点儿周章,得想明白了值当不值当的。
胖鱼和谢晓曼甭管是溜西单商场还是在胡同口,只要是遇见个小孩儿都绕着走,谁都不多看一眼——眼前这点儿幸福的日子好像一个吹得很大的肥皂泡儿,好看,但不堪一击,俩人都小心翼翼的守着它,生怕一不留神就把这点儿幸福生活给弄破了。
谢晓曼敲了胖鱼一个“脖儿拐”——
“你还能干点儿什么不能了,拌个凉菜都能累死你?”
“你试试,你不有功夫么你试试?!”
“去洗洗去,汗珠子掉在里面人家还怎么吃啊!”
“那还多一咸淡味儿呢!”
谢晓曼照着胖鱼肥白的大胳膊根子里帘儿就掐了一把。胖鱼连忙告饶,把那雪白的毛巾又抛起来多高—
任小辫儿正在给每个桌子上摆雪碧可乐,她突然闻见了一股怪味儿,而且这股味儿还越来越浓。任小辫儿吸溜着鼻子循着味儿找到了张老太太家的小厨房——
“哎哟,你这儿干嘛呢?”
任小辫儿慌手忙脚的关了火,铁锅里的鲤鱼已经糊了底,半边鱼变成了烤鱼黑不拉几的贴在锅底。张建国这才醒过神儿来。
“哥你怎么了*不守舍的?!”
“没事,困了——”
“瞎说,你当我还是小丫头片子呢你们说什么我信什么?”
“玩儿去!!”
“那信谁寄来的?有事儿吧!?”
“我揍你屁股了啊!”
任小辫儿干脆把屁股撅给他——“打!”
张建国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跟她说话老拿她当小屁孩儿,人家早就是大姑娘了。
“快说,你脸都红了,是不是情书?”
“你特想知道吗?”
“嗯!”任小辫儿脑袋点的跟歇了虎子吃烟袋油子似的,张建国拍拍她脑袋,使劲吸了一口气,他看着任小辫儿忽闪的大眼睛,心里有了准主意,他把把手里的大重九烟头扔到了地上,用脚恶狠狠踩灭了。
“蚂蚱似的呢你就扔了?”
“能喝一杯吗?”
“吓唬谁呢,我跟你对吹二锅头你未必能站着回家!”
张建国真的就拎出来一瓶四特,拿牙咬掉了瓶盖。那时候的白酒都跟现在的瓶儿啤似的那种盖子,毫无技术含量。
张建国给任小辫儿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草率地和任小辫儿碰了一下一绉脖子干了。
任小辫儿朱唇一撇,发出了鄙夷的一声“切!”,仰头也干了,还帅气的把杯子底儿亮给他看,二两多的小口杯一口就闷了。
张建国郑重其事的拽过来任小辫儿。
“小辫子,你可是我抱大的,我是你亲哥一样,对不对?”
“那没杠抬!”
“你要知道的事儿一会儿就都知道了,我不瞒着你,但你得帮我一忙,一会儿你偷偷叫你妈上这屋来帮着炒菜,鱼也重新炖一条那不还剩了两条呢么。”
“等会儿,你嘛去啊,你们家老太太过大寿——别人忙的脚吧丫子朝天你脚底下抹油了合适吗?”
“他妈不是有事儿吗?!”
“那个——信啊?”
“啊,是。”
“我操!你这他妈埋一雷吧给自己!”
“一大姑娘家家他妈的张嘴闭嘴我操、他妈的都跟谁学的?”
“跟你啊,还有你弟张宝来!从小跟你们玩儿大的我能跟谁学去啊?!”
“你他妈——得,我不说脏话咱文明,我说那事儿你能不能给我办了,蔫吧悄动让你妈炒菜来,别惊动我们老太太,行不行?”
“不一定能办好!”
“我的酒你可喝了!”
“行行行,你老让我干这种地下工作者的事儿。回头惹了篓子我妈又拿笤帚疙瘩楔我!”
“她楔你一下,你楔我十下,成吗?不还手那种!”
“哟喂,这是豁出去了,这事儿这么大呢?”
“天都塌了!你帮我这忙儿,回头宝来出来那天我叫着你!”
“你怎么……谁稀罕去似的!”
张建国懒得跟她辩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看手表时间还来得及,他笑吟吟的盯着任小辫儿。
“哥我错了,成交!”
张建国拍拍任小辫儿的脑袋,从屋里扥了一件衬衫,又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急匆匆的跑了。任小辫儿看着张建国的背影,狠狠的呸了一口,把他刚才倒上没来得及喝的白酒灌进去了。
“准是拍婆子去了!”
张建国偷偷拍了任大脑袋的肩膀。
“华哥,辛苦您跟我走一趟?!”
“哪儿去啊?!这……”
“别嚷嚷!”
任大脑袋看张建国一脸正色,也压低了声音——
“哪儿去啊,大忙忙的不盯这儿?”
“北京站,劳烦您跟我接个人去。”
“怎么意思?”
“您就甭问了,道上我跟您说,咱俩凉锅贴饼子蔫溜成么?”
任大脑袋知道事儿有点儿大了。
“你上院外头等着我去,我拿钥匙!咱俩快去快回不耽误事。”
“得嘞!劳动您了!”
“扯淡,跟我你客气个屁!”
任大脑袋看张建国偷偷摸摸的跑出了院门,诚心长枪大戟的跟张老太太聊两句又嘱咐嘱咐媳妇儿,也借着上茅房溜了——
院子里依然热闹,大家伙儿忙得脚不沾地,竟谁也没发现少了俩人。
小面的风驰电掣的上了二环。
5
我时常怀念小时候的北京,也时常慨叹京味儿文化越来越不站在主流文化这头儿。但冷静了想想,时间就是往前走的,不能倒着活。世界也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新的总会取代旧的。北京早早晚晚得变成国际化的北京。这是好事,这是发展,可我们这些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孩子总是觉得迷糊,老觉得哪儿哪儿都抄底的变了,有点儿找不着北。所以我们时常回忆回忆,在暗夜里喝喝酒,或者约个豆汁儿局卤煮局,聊聊那时候的事儿和典故,算是回*。
你只能改自己,你谁也改不了。
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很渺小的一个存在,在年轻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这么认为,但谁早明白了这事儿一天,谁就早成事儿一天。成熟是一种经历,其实更是一种顿悟。四十不惑,大多不惑的就是这么个事儿。
本来我打算用这段绕脖子话当成这个小说的第一句的。
小时候看《百年孤独》,第一句就折服了,“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我当时觉得这句实在是太牛逼了。有天儿不好好聊,吃鱼先掐肚子打蛇揍七寸,就这么一句这就是好书。那时候我就暗下决心,非得写小说不可,结果后来还没怎么着就写了电视剧,再没机会写这种绕脖子的话。
天擦黑儿了。太阳已经基本落下去了,西边是火一样的深橙色,东边是剔透的宝石蓝色。
院儿里这会儿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任小辫儿把灯笼上的电线接在房檐底下的电箱里,院子里顿时红火热闹起来,过年了似的——知道是老太太庆生,不知道还以为是磨盘胡同为了迎接亚运会办了个席呢。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院子里四桌人也差不多都坐齐了,大家伙儿热热闹闹的聊天,满院子乱跑的孩子们被胖鱼组织起来看动画片吃水果喝可乐。
家长里短串呼完了,国家大事也说的差不多了,话题已经开始集中在亚运会上了——亚运会这种事就得看中国人就咱们才能这么齐心协力熊猫当选吉祥物那是必须的没有这么招人待见的动物了……
先说海再说山,聊完了大塔聊旗杆,张家长李家短,仨蛤蟆五个眼……
到最后真是没得聊了,四奶奶看着二婶,三伯看着六舅妈,几十口子人聊的口干舌燥,桌子上底下的瓜子儿花生皮儿也都雪花似的落了一层。孩子们六点钟的动画片都看完了,北京新闻都快播完了……
院子里的所有人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件事儿来了——还没上菜。
有些年轻的后生已经开始一杯一杯往下灌茶水了。岁数大的都尽量保持着微笑,孩子们可不管那套,真满世界嚷嚷“我饿!”,家大人还得拽着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啊,饿忍忍,给你吃一把瓜子儿!”
大家伙有意无意的都瞥张老太太一眼,张老太太脸色铁青,那份尴尬就别提了。3号院的牛根立贡献了一锅肘子,觉得自己还有点儿发言权,堆着满脸的笑容跑到张老太太面前讪脸——
“老寿星,咱们等着建国哥没事儿,应该的,我们都不饿,真的,我就建议您咱先上菜行不行,把凉菜摆好了,热菜炒得了他不就该回来了吗?您瞧瞧我炖那肘子,瞧一眼,瞧着就那么喜兴!”
张老太太吃人家嘴短,这点儿面子得给牛根立,她勉强的点了个头儿,就算是同意了。牛根立得了圣旨似的——
“得嘞!”
牛根立立刻安排胖鱼跟许丽娟分别去炒菜,自己跑到厨房端凉菜去了。要没他牛根立串呼,这个局四桌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得尴尬死,现在重新忙乎起来了,大家伙儿好歹都有个台阶儿。
牛根立一边忙乎着一边偷眼看看张老太太,大马金刀正襟危坐,颇有点儿佘老太君的范儿。他趿拉着拖鞋赶紧帮忙去了,这日子口儿他可不敢招惹老太太。
许丽娟在张老太太家的厨房里,胖鱼在自家厨房里忙乎着,两个小厨房的窗户能看见对面,俩人有点儿比试的意思,神色谁也不服谁,他们在最后炒那两个没法提前炒出来的热菜。
凉菜上齐了,实在是绷不住了又上了热菜,最后鸡蛋汤米饭和长寿面都上了桌——人还没回来呢。
有人一叠连的哆嗦腿,有人托着腮帮子看天儿,刘大爷闲劲儿难忍已经开始玩儿自己的蛐蛐罐儿。女人们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男人们的脸色也已经像两天没拉出屎似的了。虽说是谁也没敢炸刺儿吧,可这满院子的空气味儿都不对了,好像拿根火柴就能把这气儿都点着了似的。
牛根立借着端菜的当儿偷偷在厨房捏了半拉馒头就着两片肘子先塞进去了。四奶奶因为糖尿病根本等不了了,出门之前吃得胰岛素,半小时不吃饭就开始一股子一股子冒汗,老太太真扛不住了,让自己的孙子扶着回家下面条吃去——四奶奶懊糟坏了,人家可不是来白吃的,那可是正经给了五块钱的礼金,结果吃了一小时瓜子儿,花生都没吃——牙太少吃不了花生——亏大发了。四奶奶骂着街就走了。临走还踩了胡同口王寡妇一脚,王寡妇把瓜子皮儿噗的吐在地上,一手捏住了许丽娟的屁股蛋子。
许丽娟正要去追四奶奶。
“你追她干嘛啊,走就走呗!”
“来的都是客,这叫什么事儿啊。”
“客也得分什么客,就四奶奶那爷们儿,加上她生那着三不着两的儿子齐大年,她就没资格在这院吃饭。掐眼犄角我都瞧不上她们!”
“你小点儿声吧,矬老婆声高!”
王寡妇扑哧一声不好意思的笑了,她刚刚偷偷喝了两杯酒正是满面桃花,这一笑更是说不尽的万种风情,她拉着许丽娟坐下,大屁股往她身边凑凑,胸前波涛汹涌差点儿顶着许丽娟,许丽娟直扒拉她——
“长这么大!”
“告诉你啊许姐,阶级立场可得站稳了,齐大年跟他爸爸可都对不住这一家子人,我就看不了你们给他们家好脸儿!”
“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多少年也是事儿,我就是瞧不惯我就得说,齐老头和齐大年从我们家门口路过我都拿洗菜水泼他们——”
“不找打架吗?”
“打个屁,后来他们都绕着娘们儿我的门口走,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多句嘴我就说你摸我!”
“不要脸,不理你!”
许丽娟就算够泼辣了,在王寡妇面前简直像个娇羞的少女。她伸手从屁兜儿里拿出一张大团结想叫任小辫儿给四奶奶送去,别让四奶奶别扭——任小辫儿急了——
“干嘛让我去啊,我才不去呢!”
“没错,咱又不欠他们的,甭说五块钱份子,她们家那俩臭嘎奔儿的每天送五块来都不多!”
许丽娟捏着她耳朵——“你不嚷嚷憋死你啊!”
许丽娟没辙了,只能喊了一个大孩子安排了这事儿。
老太太大概也是看出了大家伙的眼神已经游离了,站起来了。小院儿里瞬间安静下来——这是让吃了吗?
张老太太冲着大家伙儿作了个罗圈儿揖——“对不住啊各位,都是来给我捧场来的,饿着大家伙儿了,晓曼劳烦您给大伙儿拿点儿花生去再,垫垫啊,都垫垫!最多四十分钟!”
牛根立捂着嘴嘟囔了一句——“垫一下午了嘿!”
“等得了等,等不了这饭咱就不吃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行不行?今儿可是我六十整寿,别给我找不顺序啊!”
牛根立站起来搓搓腰:“真饿了不是!为您这顿从打昨晚上我就没好好吃!厕所就去了八回,都腾干净了,您老给大碗茶涮肠子真顶不住啊!”
“那点出息!”
都乐了!
许丽娟给了王寡妇那肥嫩嫩的腰窝一下,示意她说两句——
“这会儿你又不嫌我声大了!”
“你跟我贫!”
王寡妇嘚瑟的站起来,顺便一只脚就踩在了凳子上斜楞着身子——
“满汉全席没吃过都听说过吧,先上四干四鲜四蜜饯四冷荤三甜碗儿,这叫什么,压桌碟儿,压桌碟什么意思?就是让您先垫垫!皇上都先垫垫,咱也都听老太太的得了,垫垫!老寿星做寿儿子不到,怎么开席啊!本来还有个二儿子,这不让人给坑进去了吗?”
她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牛根立可不吃这套,他拿筷子敲着碗——
“那不成啊!这面子我们给老太太,可不能给你啊王寡妇,舌头沾唾沫就这么说过去了?!你倒是不落空!我操你掐我干嘛啊——”
牛根立老实巴交的媳妇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掐了一把他的大腿根——
王寡妇怕谁啊,一对儿桃花眼带着钩子似的看得牛根立直迷糊——
“少废话,你画道我走!”
“给我们唱一段啊,这条胡同胖鱼家那口子专业的,您这是高票女老生啊,唱一段!”
大家伙儿不再惦记着饭了,纷纷起哄——有个牙都没了的老头儿差点儿蹦起来——
“对,唱一段,小余伴奏!”
王寡妇故意的端着架子——“这日子口儿您就甭抻练我了!”
牛根立看着王寡妇长大的,王寡妇嫁人的时候他还哭了一鼻子,此时节俩人都逗上贫了牛根立能放了她么?
“你丫没劲了啊,这日子口不唱什么时候唱啊,我们可好长时间没听着了!”
“晚上上老娘被窝里听去!”
她是过来人,而且是过大了劲儿了,口敞的一塌糊涂,她可是满不在乎。
牛根立到底是年轻,甭看孩子都满地跑了,听这荤嗑儿脸也红。张老太太嗔怪的往王寡妇那衣裳都遮不住的大白奶子上扔了一把花生。
“哟哟哟老太太乐了嘿,您扔也扔准点儿,都掉里面了!”
张老太太真气乐了——“掉里面掏出来!嘴就没个把门儿的,满地都是孩子呢!”
胖鱼早就把胡琴拿出来了,晓曼拽着王寡妇直功直令的唱了一段儿《坐宫》,张老太太松了一口气,偏头看了一眼王寡妇,正一对一句唱的正欢的王寡妇冲张老太太飞了个眼儿,那意思是——“还得瞧我吧”,张老太太那是多杀伐决断的老太太,她当然明白,寡妇是成心起哄的,要不是有这么个小节目,这点儿功夫儿得多么难熬啊。
小院儿里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大家伙儿忙着在节骨眼上喊好儿,一时间还就真忘了吃饭的事儿了。
许丽娟绕到蹲在窗根底下玩儿蛐蛐儿的刘大爷身后,狠狠的拍了他一下。
“干嘛啊,一惊一乍的,蛐蛐儿再蹦出去!”
许丽娟给刘大爷狠狠地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刘大爷跟张老太太说说。刘大爷吃了苍蝇似的——
“我怎么说啊?”
“您不说谁说,您瞅瞅满院的客人,谁还能说得上话?”
“建国也是浪催的,什么节骨眼儿往外跑,你们那口子就跟着跑出去了?一点分寸都没有!”
“兴许是买蛋糕去了呢!”
刘大爷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到张老太太身边,对这老妹子也挺怵头,不过这事儿还真得他去聊聊,都是老街旧邻的,老这么饿着人家也不像话——怹实在是忍不下心再袖手旁观了,以他对老太太的了解,她是绝不会撅外人的,横竖得留一点儿面子的。他决定卖卖自己这老脸,要是能让大家伙吃上这口饭,也算是胜造七级浮屠。
“要不然咱先喝着?”
“喝酒着什么急啊,管够!”
“都饿了。”
牛根立不失时机的起哄架秧子——“老太太,就喝一杯,成么,您瞧我一年到头也喝不了几回酒,馋的我哈喇子都快掉裤子上了。”
张老太太回头白了刘大爷一眼,那眼神好像要把他的脑浆子嘬出来似的。可是张老太太又真的怕落了礼儿,人家都是给自己贺寿来的,这么着确实不合适,可是她是真别扭,什么节骨眼儿啊,自己小儿子进监狱来不了,大儿子临阵脱逃不知道哪儿去了,这寿做得有什么意思?!
刘大爷看张老太太态度已经松动了,知道老太太就是又生气又知道这样不对,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了,事儿逼到这份上了没台阶儿了,他给搭个台阶儿让老太太找补找补面子这事儿也就完了——
“咱们这桌都是咱院儿的,咱不动筷子等着,让大家伙儿先吃,咱们等建国他们俩回来一块堆儿吃,成不成?”
张老太太轻轻的点了点头。这时候最后一句正好唱完,大家伙齐声喝彩,刘大爷借着这热乎劲儿招呼上了——
“来吧街坊们,咱们把酒端起来”——
咣当一声院门响,张老太太凝神观瞧,只见大门被踹开了,半天也没个人影,好事的牛根立往外挪挪屁股探头看,发现扔进来一个鼓鼓囊的大号儿编织袋。
“院儿里有喘气的没有啊,建国哥搭把手嘿!爸——快着啊!”
大门口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穿着紧腿喇叭裤带着蛤蟆镜,头发烫的跟烂鸡窝似的,他身背后背着一个最大号的挎包,俩手掖挣着两个更大的编织袋,拿脚踹着刚才那个编织袋就挤进来了,绕过小影背墙这才看见满院子都是人。他费劲吧啦的摘了墨镜。
“谁结婚啊这是?!”
任小辫儿先认出来了这个鸟窝脑袋就是他哥任大宝,一声尖叫就蹿出来把他哥抱住了——许丽娟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了——
“死玩意儿半年不着家我以为你死外头了!!”
【作者简介——武然,男,北京人,曾就读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本科,职业戏剧影视导演、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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