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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丽娟很少哭,她活得特别明白,她们家成分不好,据说早年间她的父辈有一整座标致的两进四合院还有几处大买卖,光饭庄子就有两处。再往上说好像还是什么个官儿太太伍的,这就不必追究太详细了。
她有三姐妹加一个弟弟,她是老三。据她两个姐姐们说,那时候他们家只有下人才开伙,本主儿从来不用做饭,一家人叫个洋车跑到饭庄子吃得脑满肠肥一抹嘴就走了,自己家的买卖那是别的么?自家的吃腻了就可着这条街从街口吃到街尾,吃完了记账上我们家饭庄子结账去!阴天下雨了就摇个电话叫伙计拿食盒让厨子炒最拿手的三不沾、爆三样儿、干炸丸子这种最看功夫的菜,要么就是端个火锅子回来吃。十冬腊月一家人围着个什锦锅子吃,高兴了从怀里掏出大蝈蝈葫芦儿把它逗出来听它叫唤几声,满屋子春意盎然,那才真是会活着。
这都是许丽娟两个姐姐的幸福生活,许丽娟从记事开始就已经没这个光景了,倒是因为这优越的家庭环境让她从小受尽白眼儿,她要考大学的时候也因为家庭原因落了榜,壮志未酬的许丽娟进了工厂,可她就是这么个什么都得拔尖儿的脾气,在车间里也是好样儿的,她年轻时候也是厂里一枝花,可是没人敢把她娶回家,工人阶级都是根儿正苗红的先进,谁愿意沾包儿呢。最后还是天天乐呵呵的司机班主任任如山抱得美人归——许丽娟住进了磨盘胡同23号院,最终成了家里家外都拿的起来的中年妇女。
这天儿咱们就不深聊了。就算改成电视连续剧,也说不着这段儿。掐了。
许丽娟的泼辣和混不吝都是因为从小被人欺负的反抗。她要是不是这么个辣椒似的脾气,早就被生活磋磨死了——就像她的妈妈那样。
今天许丽娟是真哭了,眼泪自来水似的哗哗的流,大宝子从上了班就不在家住了,可他很快就买了一台当时算很奢侈的BP机,只要许丽娟到胡同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花两毛钱呼他一遍,他就准回来吃饭。
呼您贵姓,姓许。老娘的牵挂都拴在这个小小的呼机上了。那时候能用得上呼机的也并不是很多,都是他们这种“生意人”才使呢。
过春节的时候他撂下一句话说要出去闯闯,让许丽娟放心,一准儿学好让她和任大脑袋过上好日子——这种话公母儿俩听多了也没放在心上,大年初五破五的饺子都上了桌才发现人没了——就这样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BP机呼了几百遍也没个音讯,去厂里找说是办了病休好久没瞧见人了——那帮成天价在街边打台球游戏厅里打游戏的狐朋狗友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许丽娟知道他身上就有她塞给他的一百块钱和一件破工人蓝的大衣,这大半年她每天夜里都做噩梦。
现在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儿子冷不丁的又戳在她脸前了,许丽娟直接就崩溃了。黑了,壮实了不少,好像还长高了一点儿似的。
王寡妇给任大宝倒了一杯酒,拍拍他厚实的肩膀——
“大宝子,行啊,出息了看着!”
任大宝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他径直跑到张老太太面前。
“我给张奶奶磕一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别没正形了你!”
“怎么叫没正型儿呢,这是最大的正型儿,拜寿就得真磕!”
任大宝在大家的起哄下真的跪下磕了一个!老太太乐得差点儿从椅子上出溜下去。她胡噜着任大宝的脑袋,嗔怪道——
“哪儿去了我的大宝子!”
“广州,我这次真的做买卖去了!”
“广州太阳*吧,怎么把孩子晒成那样了,丽娟你上我厨房拿香油给抹抹,脖颈子都秃噜皮了!”
“奶奶,我进货去了,这三大包到西单劝业场摆一摊儿,俩礼拜我给您搬回来一彩电!您瞧瞧这电子表——”
任大宝撸起袖子,胳膊上挂着七八块电子表,他顺手就摘下一块儿来七手八脚的给老太太戴上——
“好玩儿吧,到正点儿还叫唤呢,这寿礼怎么样?”
王寡妇乐了——“哪儿他妈有过生日送表的,这不送终吗?”
任大宝掉脸就给王寡妇塞了一块电子表——“我的姐,你这破嘴我要不给你堵上你能说出唆了蜜来!”
大家伙儿都笑了。
“——妈你来一块!”
“妈用不着手表!”
“拿着玩儿,今儿来的叔叔阿姨小哥们儿姐妹儿都有啊,咱就是卖这个的,那编织袋里好几百块儿!”
“我的呢我的呢——”任小辫儿不落空——
任大宝看看妹妹,啧啧的嘬牙花子——
“你吃化肥长大的吧,怎么半年没见屁股都圆了!”
“有你这么当哥的吗,快着,我的表呢!”
“能没你的吗,这牛仔裤,还有我鼻子上这蛤蟆镜,都是你的,不过估计你丫现在这屁股塞不进去了!”
“瞎说,我愣塞也塞进去管着吗你?”
“爸,这我给您买的海参,大补据说是,你们俩一天一根儿分着吃,熬小米粥里也行,特贵想着吃啊!!”
“净瞎花钱!这什么啊跟虫子似的——”
“嫂子嫂子,给您拿块表,那个袋子里水果给大家伙分分我也不知道都叫什么,外国糖给我妹妹留一袋其他给孩子们分分——”
谢晓曼乐得听指挥帮着分水果去了,看着出息了的大宝子圣诞老人似的给大家伙分礼物,许丽娟由衷的高兴,儿子总算是有点儿出息了。满院子都瞧任大宝了,每个人也都拿到了自己的小礼物。任大宝总算是在23号院扬眉吐气了一把,说话都是上句儿了——
“开席吧等什么呢老太太——”
张老太太哪儿好扫了他的兴,拿人家手短不是,再说人孩子还给磕了一个呢——这回也不用劝了,老太太招呼大家——
“开席,把酒都倒上!”
这顿饭总算是开了席了——
火车站口,张建国紧张兮兮的戳在出站口外的广场上,仔细的看着从里面出来的人,都没有他要等的人。任大脑袋急匆匆从出站口跑出来了——
“得亏我买了张站台票进去瞅一眼,这一块钱可不亏——你猜怎么着,晚点了,六点四十才能到呢——”
张建国神情严肃。
“你跟山哥交个底,这谁啊,这日子口你敢出来接人,你们家老太太那脾气准没开席等着你呢!你信不信!”
“信,我妈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三十岁守寡到今天,铁打的老太太!”
“到底是谁啊!陕西你们知青点儿的知青吗,那值当的这日子自己来接?”
“来了你就知道了!”张建国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这个给你!”
张建国给任如山手里塞了一卷大团结,还有一张五十的。
“嘛啊?嘛啊?恶心我呢?!”
“买那么些东西操办好几天,你也不富裕!”
“那就是你妈那不是我妈?那是咱磨盘胡同所有人的妈!”
“拿着!”
“不拿!”任如山急了,“我怎么也比你富裕,一脚油门一脚油门的都是活钱儿!”
“我妈这人不欠人情,你不拿她知道了也得给你送回去,到时候就恶心了,再说这么些年坐你车一分钱我也没掏过!”
“你再把自己说哭了,这说得都是外道话!”
“哥,一会儿回去老太太那边要炸庙了,你给我按着点儿!”
任如山摸摸自己的大脑袋,他看着落日残辉里的张建国,张建国的剪影像饱经风霜的兵马俑似的,三十多岁的人,眼角都是皱纹——他目光炯炯的等着出站口里的人影。
23号院终于开始喝酒了,任大宝依然是主角,他抹了一把嘴上的油,又跑到老太太身边撒娇——
“等会儿!我发现一问题!怎么没蛋糕啊我的奶奶!”
许丽娟也意识到忘了这事儿,她赶紧捅了一下胖鱼,胖鱼心领神会打圆场——
“蛋什么糕啊,扯淡!咱们这打卤面过生日!”
“那不成那不成,必须得有,人家南方人过生日都吃蛋糕吹蜡烛,于哥你把自行车借我,你们先吃着,我去西单买一个回来!算我给老太太贺寿了!”
“我也去我也去!”任小辫儿抓紧跟哥哥腻乎腻乎。
“就一车!”
“大梁带着我!”
“你那么胖带不动!”
“我撕吧了你信吗?”
兄妹俩乐呵呵的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街坊们都端起了酒杯,刘大爷也准备站起来说几句——就这么个当儿,院门开了,一个穿着橄榄绿警服的年轻警察走进了23号院,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粉匣子,是个生日蛋糕。
说笑着的兄妹俩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听见了动静的街坊们也都停了筷子,刘大爷臊眉耷眼的又坐下了。许丽娟刚要站起来被胖鱼拉住了。
“你别跟着掺和——更乱!”
许丽娟没敢动,牛根立把电子表放在耳朵边上听听响不响,他偷偷往嘴里塞了一片肘子,跟他媳妇儿叨咕——
“虾米海了,又吃不成了!”
张老太太假装没瞧见,她不想看见他——
任大宝把妹妹拽到身后,自行车顺手靠在影壁墙上——本来满脸都是欢笑的神色瞬间变得凶巴巴的,他翘着腮帮子撇着嘴跟对面的警察说话,不是流氓也尽可能的装得像流氓——
“你嘛来了?”
“哟,你回来了?”
“我回来还得先找你报到去啊?”
“照着规定是应该去派出所和单位都说一声,半年……”
“少他妈废话!挺高兴的日子怎么茬儿啊,找别扭来了?”
“瞧你说的,今儿张大妈——”
“你哪儿论的叫大妈,叫奶奶!你他妈这就长我一辈儿,齐大年,孙子,要不是你丫穿着这张皮抽你丫得了信吗?”
“怹是街道主任,我们官称张大妈!”齐大年摘下警帽托在了小臂上,“那咱聊朋友话——”
“谁跟你朋友啊,送蛋糕来了不是吗,我替老太太谢谢你!走吧,蛋糕拿回去给你妈吃吧!”
“大宝子你这就没劲了!”
“怎么有劲呢,没劲你抓我啊,你不是就这点儿本事吗?光屁股长起来的宝来哥你不说抓就抓了吗?!给你个一等功没有啊——不对,他妈的一等功都是英模儿吧!”
“大宝子!”张老太太摔了筷子,“那话不好听!”
“张奶奶我这为宝来哥!”
“我知道!于私你们都是发小儿弟兄,于公他是这片儿的片儿警,维护治安打击犯罪他应该的,宝来犯了错,该抓!没有自己拉不出屎来赖茅房的!”
“我给您买蛋糕去!”
张老太太已经走过来了,她从齐大年手里接过蛋糕。
“甭买了,就吃这个!”
任大宝把车锁上拽着妹妹悻悻的回到了桌子前坐下。
“你给我串个座儿!”
“该,挨骂了吧!”
“我为谁啊!”
任小辫儿趴在他哥耳朵边上嘀咕——“你站当街门骂他,这一院子人能不卷你吗,老太太心里再不痛快她是街道主任她面儿上能不向着片儿警吗?你是不是傻你自己说!”
“那应该怎么着啊?!”
“这孙子看见他就直接上板儿砖伺候,大不了蹲十五天炮儿局!管丫是不是警察呢,他还敢假公济私把你送分局判了?!”
“牛逼啊,半年不见我妹又跟哪孙子学坏了啊!”
任小辫儿得意的摇晃着脑袋,乐了。
街坊辈儿瞎胡论——齐大年牛根立还有张宝来这几个六几年小年轻是发小儿长起来的,任大宝是69年的,比他们都小,从小儿跟着屁股后头哥长哥短的叫,胖鱼比他们都大一辈儿,因为胖鱼的爸爸原先就在23号住,胖鱼结婚以后住了这院儿,所以从他爸爸从自己的年岁这帮年轻的都叫叔。可是建国跟胖鱼边儿边儿大,不从老于那论,他从小管胖鱼叫哥——任大宝从小管宝来叫哥,自然也就管建国都叫哥,但是一直管张老太太叫奶奶——也不是怎么就差出一辈儿去。可能是建国比宝来大一轮拐弯儿的缘故吧。可是呢任大脑袋是大宝的爸爸,年轻的都叫叔叔,建国却叫他山哥。
反正都挺乱的——街坊之间就这么个事儿,谁跟谁叫习惯了也就那么地了,也没有谁较劲高了这个矮了那个的——
影壁墙前面,齐大年有点儿尴尬——
“张大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来送个蛋糕,您这挺配合我们工作,我这是几个民警同志凑的公意儿!”
张老太太有点感动——“替我谢谢马所,谢谢同志们!进来吃饭!还没动呢——”
“那什么我就不去了,我回去跟我爸喝一口。”
“张大妈六十大寿,你进来!”
“真不了,我别给大家伙儿添堵了。每回从您这儿过我脑瓜皮都发麻……”
齐大年委屈的快哭出来了,张老太太拍拍他肩膀——
“都过去了,都是该着杠着的,你没错,该怎么着怎么着,大妈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
“张大妈,那天我去看宝来哥了,挺好的,胖了——他说回来想吃您做的蘑菇馅儿饺子!”
张老太太眼泪歘的一下就下来了——
“都记着呢,蘑菇馅儿蒸饺拌猪耳朵,还差一百零七天就完事了。”
齐大年眼圈也红了,把手绢塞给老太太,鞠了个躬转身走了。刚一转身还没走出院门,和急匆匆的任大脑袋撞了个满怀。
张老太太擦擦眼泪捶了任大脑袋肩膀一拳头。
“哪儿去了大脑袋!建国呢跟你在一块儿没有!”
“啊……在呢,在……”
张建国故作镇静和欢悦的进了院门——
“你上哪儿去了,这一院子人你不帮着招呼都让街坊招呼啊?!”
“……”
“说话啊!乐什么啊?”
张建国掉脸跑出去了——
“他这什么毛病?!你手里什么东西?”
任大脑袋手里拎着写着“奖”字的帆布袋子,鼓鼓囊的显然是行李。他冲着张老太太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尴尬写在了眼睛里。
就在老太太狐疑间,张建国拎着一个编织袋和一个破箱子进来了。
“来吧,没事,见见妈——”
张老太太闪目观瞧——院门口昏*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少妇,穿着红色的布袄脖子上还系着个花围巾,头顶上包着一个羊肚手巾挡土,黑里透红一张脸,脸颊上还有常年被大风吹出来的“农村红”,她的两只手在衣裳下摆抠搜着,手背上都是黑乎乎的皴。
“这谁啊?”
张建国深吸了一口气——
“妈,这我媳妇儿!叫个青娥!青娥姐,叫妈!”
张老太太直吓了个目瞪口呆,这些年光组织老太太们给他介绍对象就介绍了一个加强连了,三十六的人愣不结婚生孩子老太太都快急死了,抱孙子都耽误了!这会好,合着哑巴吃饺子心里都有数,这儿从哪儿弄回来的媳妇儿啊!
等青娥一张嘴老太太就全明白了。
“妈,给您添麻烦了呢!”
陕北味儿的,都明白了——知青点儿的大姐!成了媳妇了!怎么这么大岁数的媳妇儿啊,眼角都有鱼尾纹了吧,那是皱纹吗?
张老太太仔细看着这少妇,自己已经完全懵了,她今天六十大寿,可是被迫接受了一个六十年都没经过的大事儿。信息量忒大,有点儿消化不良。
她尴尬的笑笑——“来了先进屋吧!进屋说!”
张建国松了口气,高兴地拍拍青娥,“你看,我就说妈一见你就得喜欢你!”
那少妇冲着张老太太乐了,牙还真白!
脸黑,趁着牙雪白雪白的!
这可真是个惊喜啊——老太太血压有点儿高,晕。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呢,有点儿得意忘形的张建国显然是大松心了,他从身后拽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小伙子,那小伙子虎头虎脑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脸比那少妇还黑,跟黑炭儿似的——他往老太太身边一蹦——
“叫人啊,教你了叫什么来着?!”
“奶奶!”
好家伙,这一嗓子跟炸了个雷似的,门房的玻璃都颤了,整个院子里热热闹闹吃着喝着此时都听见了,欻啦一下就都安静下来了。
张老太太强挣扎着没有晕过去,她走过去捧着那小子的脸看看,又看看张建国,张建国冲老太太点头——
“你叫什么啊?”
“奶奶,我叫墩子!小墩子!”
“你怎么那么大嗓门啊!”
“从小放羊,嗓门小了羊听不着!”
张老太太一把把孩子搂在了怀里——
“再叫一声儿!”
“奶奶!!”
“哎,再叫!”
“奶奶——”
“这是造化了啊,这哪儿来的臭孙子哎!”
张老太太老泪纵横。噗的一声,门口的路灯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墩子的大嗓门给炸了。
【作者简介——武然,男,北京人,曾就读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本科,职业戏剧影视导演、编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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