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半年
年。庚辰,元符三年。是年,先生65岁。1.正月初一,先生作《记养*中》:元符三年,岁次庚辰;正月朔,戊辰;是日辰时,则丙辰也。三辰一戊,四土会焉,而加丙与庚:丙,土母,而庚其子也。土之富,未有过于斯时也。吾当以斯时肇养*中之气,过此又欲以时取薤姜蜜作粥以啖。吾终日默坐,以守*中,非谪居海外,安得此庆耶?东坡居士记。 以先生之渊博高冲,一定读过《*帝内经》(《四时养生大论》及《四气调神大论》、五运六气、子午流注等),知道“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养生哲学。古人养生遵循四季规律,亦遵循每日二六时中养生之道。地支辰时胃经当令、天干戊属土,加上是年为庚辰,故曰三辰一戊,均属土,正是养*中(脾胃)之时,薤姜亦是暖胃驱寒之药食。能默坐守中,无案牍劳形,无琐事费心,故先生曰“非谪居海外,安得此庆耶?”,非身闲安得有此幸?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得之东隅,失之桑榆”是也。正月初七,人日。先生闻*河已复北流。他过去曾数次论说疏通*河,导水北流之事。所谓“*河北流”,指*河决堤泛滥。熙宁年间,*河决堤,当时治河之论,略分两派,一派是主张“堵”,让*河东流的,有文彦博、吕大防等;一派主张“疏”,让*河北流的,有苏辙、范百禄等。元祐间,争论颇大。作者的意见是坚持后一议的(明显是大禹治水之正法)。这时*河已复北流,先生故曰“斯言乃验”,并作诗两首:其一老去仍栖隔海村,梦中时见作诗孙。天涯已惯逢人日,归路犹欣过*门。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终未赦虞翻。典衣剩买河源米,屈指新篘作上元。先来疏解下诗大意。诗孙,指先生族孙苏府(此诗是寄给他的)。所谓“过*门关”,是指宋时容州(今广西僮族自治区容县)道上“*门关”,过此地瘴疠更甚,古谚有“*门关,十人去,九不还”之语。“贾让三策”,汉时贾让,是我国有名的治河理论家,汉哀帝时他曾提出治河三策,主张“疏”为主,三策中的上策就是放河水往北流入海。先生在杭州治西湖和在徐州、密州兴修水利工程,皆是用此法。虞翻,字仲翔,三国时吴人,为人正直。孙权曾将他贬为交州(治所在今广州)剌史。前文已引用过先生“永愧虞仲翔,弦歌沧海滨”诗句,先生多次用虞翻典,可见先生对其赏识,更是以虞的被贬未归来自况。河源,在广东,那时海南大米都从广东海运过来,先生有“北船不到米如珠”诗句(见前文);篘,保护酒瓮的酒笼,笼上扎以新鲜的草叶,叫“挂青”,也叫“插篘”,用以点缀新春,表示吉祥。此俗唐宋时皆盛,白居易诗曰“一瓮春醪新插篘”。最后一句是说自己将衣服典出去,好买点米和春醪,以过上元节。
其二
不用长愁挂月村,槟榔生子竹生孙。
新巢语燕还窥砚,旧雨来人不到门。
春水芦根看鹤立,夕阳枫叶见鸦翻。
此生念念随泡影,莫认家山作本元。
竹生孙,先生自注:海南勒竹,每节生枝如竹竿大,盖竹孙。这个我还真没有见过,有时间观察下。春燕作巢,探头窥看先生研墨,一个“窥”字写活了。屋外,春雨潇潇,有人从门前经过;远处春水处,蒹葭与白鹤同立;夕阳下,几片枫叶和乌鸦共翻。这是从近景写到远景。诗眼在尾联:眼前这一切景致,与自己纷飞念头,乃至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不能将他乡作故乡。所谓“故乡”即“本元”,即明心见性之“性”,即如如不动道之本体。
两首诗,写人日所见、所想、所感,与题序中“闻*河北流”有关联的只有“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终未赦虞翻”,以贾让比当初治*河举“疏”派(包括自己在内);以虞翻自比,怕自己也和虞一样永不得赦免,即便是“*门关”,也许不再经过了。这似乎有点感伤,然,东坡毕竟是东坡,在第一首尾联,笔锋一转,回到现实上来——还是要吃饭;第二首尾联转换得更彻底——即便是徒有良策、不被时用;即便是典衣买米、酒;即便是眼前春燕、过门旧雨、芦苇鹤立、枫叶鸥翻,都不过是梦幻泡影,无须执著,若能守住本元,即见自己家山。
正月十二。先生自酿的天门冬酒已熟,自漉之,且漉且饮,不觉大醉,乃作两首诗:
其一
自拨床头一瓮云,幽人先已醉浓芬。天门冬熟新年喜,淘米春香并舍闻。菜圃渐疏花漠漠,竹扉斜掩雨纷纷。拥裘睡觉知何处,吹面东风散缬纹。
淘米春香,有版本为“曲(麯)米”。先生自注:杜子美诗云:闻道云安淘米春,盖酒名也。见杜甫《拨闷》。缬纹,酒后脸上呈现的红晕(俗称“上脸”)。散缬纹,言已酒醒目清。值得留心的是先生多次自称“幽人”,此词出自易经“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后指隐士。李商隐就有一首《幽人》诗。先生在《卜算子·*州定慧院寓居作》上阙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中有“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在《石芝》中有“空堂明月清且新,幽人睡息来初匀”等。显然,自朝廷贬出,先生就以隐士自居,不与*争为伴,自求内心的宁静,保持灵*的高洁。吾师连山先生书易经“幽人”语
还有一点,那就是先生喜欢酿酒。在*州虽说酿出的酒不咋的,他却乐此不疲,后来他的同乡好友杨世昌道士,来看望他,将酿蜜酒的方子告诉了他,并亲手教会了他。先生兴奋写下《蜜酒歌》,赞颂道“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在定州,先生还酿制过“松酒”,起名“中山松醪”,并为此写过一篇《松酒赋》;在惠州时,先生东坡还试以生姜、肉桂作辅料酿制成“桂酒”,并写有《桂酒颂》;在《寄建安徐得之真一酒法》一文中详述“真一酒”法,还有《真一酒歌》和《真一酒》等诗咏其事,誉真一酒为“天造之药”、“天造之真”……先生好酒,但不馋酒,饮亦不多,他自己说“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又曰“尤喜酿酒以饮客”,“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书东皋子传后》)”——此即李时珍所说的“小饮”。先生所饮岂是酒?饮的是真性情,饮是把酒迎风、与友共乐那份欢畅与洒脱,故曰先生是“善饮酒”者,是“知酒中之妙”。若写一篇《东坡与酒》,或者《论东坡酿酒》,不要说硕士论文了,即便是博士论文亦不在话下。其二
载酒无人过子云,年来家醖有奇芬。醉乡杳杳谁同梦,睡息齁齁得自闻。口业向诗犹小小,眼花因酒尚纷纷。点灯更试淮南语,泛溢东风有縠纹。
子云是指前文所交代的黎子云;醉乡,唐被称为“斗酒学士”的王绩曾写过一篇《醉乡记》: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械器之用。属于古华胥国。分明与陶渊明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桃花源一样,更是老子所说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亦是庄子所举的“至德之国”,先生也写过《醉乡记》,其结尾道“嗟乎,醉乡氏之俗,岂古华胥氏之国乎?何其淳寂也”。口业句,先生曾在《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中有诗曰“眼花乱坠酒生风,口业不停诗有债”,与此句相仿。盖因“大朴初散失浑沌,六凿相攘更胜坏”。写诗、说话,都会造业,只不过一个是“笔业”、一个是“口业”。相比口业而言,诗业更盛——盖口言过而无迹,作诗留文有据。实际上,凡“六凿相攘”都会造业,眼耳鼻舌身意,若不能守,则如老子所说“五味令人口爽、五音令人耳聋、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故佛用“五蕴六尘”来阐述无常、苦、空、无我之义,明此,得解脱法门。泛溢东风句,先生自注:《淮南子》云:东风至而酒泛溢。有注疏曰:酒泛,清酒也。所谓“縠纹”,原指纱皱纹(绉纱),后比喻水波荡漾貌。先生在《临江仙.夜归临皋》中有“夜阑风静縠纹平”(该词名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成立先生一生的谶语)。
再来赏下先生《真一酒歌》,先看前引言:
布算以步五星,不如仰观之捷;吹律以求中声,不如耳齐之审。铅汞以为药,策《易》以候火,不如天造之真也。是故神宅空,乐出虚,蹋趵者以气升,孰能推是类以求天造之药乎?于此有物,名日“真一”。远游先生方治此道,不饮不食,而饮此酒,食此药,居此堂。予亦窃其一二,故作《真一酒歌》。其词日
布算,即推算。古人以步为长度单位。先生意思是说,按算式算法来度量金木水火土五星的距离和位置,不如抬头观测来得快捷;以吹各种乐器来测定音律以定中和之音,不如直接用耳朵来辨别更详明;以铅汞为原料按一定的方法提炼成为金丹之类的药物、用易经术数来掌握炼丹药的火候,不如天然形成的草药真切有用。神、乐皆出于虚无,而踢鞠则凭借天然之气而升起。谁能根据这一原理而求得天然生成的药呢?(蹋趵,踢鞠,中国古代足球,充气以为用)故,先生命此酒、此药名为“真一”。
空中细茎插天芒,不生沮泽生陵冈。(写麦)
涉阅四气更六阳,森然不受螟与蝗。(涉阅:经历。此句为麦生长期)
飞龙御月作秋凉,苍波改色屯云*。(麦熟)
天旋雷动玉尘香,起溲十裂照坐光。(和面蒸饼)
跏趺牛嚼安且详,动摇天关出琼浆。(嚼,有作噍。蒸饼之美)
壬公飞空丁女藏,三伏遇井了不尝。(酒生津止渴)
酿为真一和而庄,三杯俨如侍君王。
湛然寂照非楚狂,终身不入无功乡(酒之美)
过去造酒,都是纯粮食酒,今日所谓酒都是化学勾兑,哪有粮食酒可饮?而粮食酒,大都用麦,故先从麦写起。“空中细茎插天芒”以下六句,言麦得四时之气以成,故性温和。沮泽:沼泽。生陵冈:《庄子·外物》盗墓者假诗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麦子生长从霜降开始,历经立冬、小雪、大雪四个节气,共六个月,叫“六阳”;飞龙御月,指五月。《乾卦》“九五飞龙在天”。稻以八月、九月为秋,而麦则以四月熟时为秋。苍波改色句,谓麦熟如*云。“天旋雷动玉尘香”二句,屑麦造曲法。天旋,磨转动;雷动,磨转动的声音。谓以磨磨面粉;玉尘香:面粉的香味。起溲十裂:谓面粉做的蒸饼,饼,并也,溲麦使合并也。溲,水调粉麵也。《礼记·内则》有“稻粉糔溲之,以为酏”。束皙《饼赋》日:“起溲牢丸。”何曾蒸饼,不拆作十字不吃。天关,指口。道家以口为天关;琼浆:即口水。这两句意谓蒸饼之美,令人垂涎。壬公喻水(壬癸属水),丁女喻火(丁卯属火),三伏天大热,遇到井水,凉爽,酒是人类创造的一个神话,既属火,又属水,有三伏天之热,亦有井水之冽。无功乡,即“醉乡”,见前文王绩,字无功,因写有《醉乡记》一文,故云“无功乡”。“跏趺牛嚼安且详”至末,杂记蒸米酿酒,及酿成后品格香味,饮之可解渴而不可醉。查慎行评曰:“通篇大旨如此,但前后错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耳”。
正月十五,先生作《追和戊寅岁上元》:
宾鸿社燕巧相违,白鹤峰头白板扉。石建方欣洗牏厕,姜庞不解叹蟏蝛。
一龛京口嗟春梦,万炬钱塘忆夜归。合浦卖珠无复有,当年笑我泣牛衣。
全诗用典,时间跨越较大,思绪跳跃。有必要先搞清楚典故:
宾鸿,也有版本为春鸿,以宾鸿为是。鸿雁属秋天,社燕为春天,如此才能“相违”;或者说是“春鸿秋雁”,亦相违。“白鹤峰”,在惠州,先生曾在此筑宅。“玉板扉”取唐代“八仙”之一曹国舅用玉板开路的典故(曹国舅手中所拿玉笏板,可渡海)。首联,即知先生是在怀念惠州朝云,有人说,“巧”字是指王闰之、王朝云都在农历八月初三安葬。故此诗,亦是怀念两妻妾。究竟写啥,往下看。
颔联,“牏厕”出自《史记·万石张叔列传》“(石建)取亲中裙厕牏,身自浣涤”。牏,yú,筑墙短版。牏厕,谓厕溷垣墙,隐于其侧浣涤。;“姜庞”即姜诗和他的妻子庞氏(典故二十四孝图中“涌泉跃鲤”主角),这里暗指东坡与王弗。“蟏蛸,俗称“喜蛛”或“蟏子”;蝛,蛜蝛,也写作伊威,即鼠妇虫。典出《诗经·东山》:“伊威在室,蠨蛸在户”,此段诗描写*士到东山出征三年,妻子盼望丈夫归来的情景。用此典写苏东坡与王闰之住在京口寺(镇江)边屋;谪居*州时,他与王朝云也住寺庙的边屋,都是有简易厕所、潮湿发霉、鼠妇虫、嬉子到处爬的矮房,这种境况王弗没有经历过。
颈联,回忆与王闰之一起生活情境。“一龛”典出范成大《一龛》“一龛窄似鸟窠禅,世界悠悠任大千”,龛是供奉佛像或神位的石室或小阁。“京口”即上文京口寺。“春梦”,岑参有《春梦》诗:“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当年苏东坡和王闰之在京口寺旁一间小房子里完婚(春梦),就像和尚在鸟巢坐禅一样,日子非常艰难;“夜归”指东坡到杭州任职,元宵节(万炬)夫妻一起观灯直到深夜才回,玩得非常开心。
尾联,合浦卖珠,是将“合浦还珠”反用。“合浦还珠”又叫“合浦珠还”,典出《后汉书·循吏传·孟尝》,说合浦之地盛产珍珠,百姓以此而殷富,后来官员盘剥,以致珠少人穷。孟尝继任后,“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后来多形容失而复得之意。先生是说自己失去了王弗、王闰之,就不可能再拥有了,意同“除却巫山不是云”。泣牛衣,典出《汉书·王章传》:“(王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元被卧牛衣中,与妻决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师尊贵在朝廷人谁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印(昂),乃反涕泣,何鄙也!’”。原指寒士失志居贫守困。我县前贤邓雅声有诗句“尚有雄心思马革,不因失志泣牛衣”,英雄豪气干云。东坡这里用典,是指自己深陷逆境时,王闰之经常鼓励他。
前年,在海南过第一个上元节,先生独坐,尚忆在朝中“传柑归遗”之事;去年上元节,看灯会,归来笑叹韩愈钓鱼事;今年上元节,先生回忆三任妻妾,此真所谓“人老多情”。先生身上闪光点太多,而多情是先生人格魅力之一。因为有情,才有“多情应笑我”,才有“多情却被无情恼”,才有怀念王弗的千古绝唱——《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才有怀念朝云的“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之深情,才有对王闰之“合浦卖珠无复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专情与痴迷。正月元宵节,正是天上地下共团圆之夜,先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真是千古多情、深情之人。
本年正月,发生了一件大事:好色、体弱的宋哲宗一命呜呼了。因为没有子嗣,在太后的力挺下,由哲宗同父异母兄弟赵佶继位,即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艺术家皇帝宋徽宗。哲宗的驾崩,预示着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先生命运将要发生改变了。
2.2月21日,作《塘村老人言》,前已述,不赘。又作《答海上翁》,一作《答玉师》:
山翁不复见新诗,疑是河南石壁曦。海水岂容鲸饮尽,然犀何处觅琼枝。
玉师是谁?河南石壁,自然奇观;然犀,《晋书.温峤传》:“(温峤)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着赤衣者。”后用来喻洞察幽隐。玉师给东坡的信暂时不能查到,故此诗针对来信所答亦不能尽解。
3月,清明节。先生闻幼子过诵书声,以《和陶郭主簿》赠过,引言曰:
清明日闻过诵书,声节闲美,感念少时,怅然追怀先君宫师之遗意,且念淮、德二幼孙。无以自遣,乃和渊明二篇,随意所寓,无复伦次也。
读此引言,至少有两点感怀:
一是读书,一定要诵,过去叫洛诵,洛,通络,罗络诵之,也有叫吟诵。只有诵,才能感受到“声节闲美”,古文之所以美,不仅在文辞,亦在音节。今人读书叫看书,默看,一目十行,哪能体会到古文之美?今人作文,亦不复讲究音节声韵,故味同嚼蜡。且,诵书须从识字第一日起,贯穿人之一生:少儿期开口诵书,易记忆背诵;至青年时期,如苏过这个年纪,诵书是加深理解和会通;到中年,是涵泳玩味;到老年,是追忆回味,细咂细品。且正坐放声,胸腔打开,心肺活动加强,身体气机、脉络可以激活,亦是养生法门。可惜,我打小没有养成习惯,今东隅已逝,重新来过,庶几桑榆未晚。
二是先生尊老爱幼之心拳拳可见。因诵书声忆起自己童年,由己之童年,忆起已故父亲,又由己之童年和己之老矣,而念二孙。若无至情,岂有先生?若无先生,岂有旷世之诗文?
其一
今日复何日,高槐布初阴。
良辰非虚名,清和盈我襟。
孺子卷书坐,诵诗如鼓琴。
却念四十年,玉颜如汝今。(念,有版本为“去”)
闭户未尝出,出为邻里钦。
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
当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
淮德入我梦,角羁未胜簪。(淮、德为二孙)
孺子笑问我,君何念之深。(角羁,指古代童稚头顶两两相对的束髻。指年少)
这首怀念自己少年,念及儿孙。正因为诗书传家、家世酌古,年少“百史手自斟”(先生曾抄《汉书》,过目成诵),打下了扎实的学问基础,才有饱学之士东坡。先生之长孙苏符知蜀州,后来又任过中书舍人、礼部尚书、遂宁知府等职,可谓诗书传家久,代代有人出。
其二雀鷇含淳音,竹萌抱静节。(先生自注:此两句先君少时诗,失其全首)诵我先君时,肝肺为澄澈。犹为鸣鹤和,未作获麟绝。愿因骑鲸李,追此御风列。丈夫贵出世,功名岂人杰。家书三万卷,独取服食诀。地行即空飞,何必挟日月。鷇音,见《庄子·齐物论》“其以为有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意指未出壳(亦有疏为刚出壳)小鸟叫声(本人札记《鷇音》名用其稚嫩、不在有辩无辩中之原意);竹萌,指竹笋。这首是怀念自己先父苏洵,说他心地“澄澈”,自己受先父影响,继其之志,述其之事,所谓“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易·中孚》),正是父子相和相应。孔子闻西狩获麟,而叹曰“吾道穷矣”,先生这里却道“未绝”,指自己从父亲那继承了儒家道统,孜孜于道而未穷。骑鲸李,是指骑鲸鱼之李白(杜甫诗有“若逢李白骑鲸鱼”),“骑长鲸”,多喻隐遁或游仙;“御风列”是列子御风之典。这几句是说自己在仕途上连续遭受挫折,入世无门,愿意学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且放*青崖间,远离尔虞我诈之尘世。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立志为人杰。即便是学道,也不一定非要炼成飞仙,坐地日行八万里,岂不是“空飞”(毛主席显然读过苏诗,才有“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我家有万卷藏书,最爱的还是道家养生方面的。所谓“服食诀”,即道家《服饵要诀》之类的养生书籍。这就是夫子所说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人生哲学,也是先生达观洒脱,永不会忧郁颓废的哲学基础。
本月,先生读柳子厚《牛赋》,在其后作批文:
岭外俗皆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己。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无脱者。中国人以沈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哀哉!
余莫能救,故书柳子厚《牛赋》以遗琼州僧道赟,使以晓喻其乡人之有知者,庶几其少衰乎?庚辰三月十五日记。
关于此段,林语堂在其名著《苏东坡传》中写得最清楚:
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改变,谈何容易,
中国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著是老实规矩的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今海南无此陋习,牛亦慢慢少了。在乡下,牛是自由放养的,无人照看。农家若用牛,则漫山遍野去找,亦能很快找到。乡村公路上,多有逍遥徜徉之;柏油路上,亦随处可见牛粪。初见此景,惊讶不已,问人曰“不怕人偷去宰卖?”,熟知风情者告知曰“无碍。本地民风淳厚,无人干这种事。能干这种事的只有大陆仔”。闻之泫然。文明开化之功果如是哉?呜呼,醉乡不再,人心不古,大道沦丧矣!
时有刘沔者,编录苏轼诗文二十卷,寄与先生过目。先生作《答刘沔都曹书》:
轼顿首,都曹刘君足下:
蒙示书教,及编录拙诗文二十卷,轼平生以言语文字,见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补,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弃笔砚,为瘖默人,而习气宿业,未能尽去,亦谓随手云散鸟没矣。不知足下默随其后,掇拾编缀,略无遗者,览之惭汗,可为多言之戒。然世之蓄轼诗文者多矣,率真伪相半,又多为俗子所改窜,读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识真者少,盖从古所病。梁萧统集《文选》,世以为工。以轼观之,拙于文而陋于识者,莫统若也。宋玉赋《高唐》、《神女》。其初略陈所梦之因,如子虚、亡是公。相与问答,皆赋矣。而统谓之叙,此与儿童之见何异。李陵、苏武赠别长安,而诗有“江汉”之语。及陵与武书,词句儇(xuān,轻薄)浅,正齐梁间小儿所拟作,决非西汉文。而统不悟。刘子玄(唐刘知几)独知之。范晔作《蔡琰传》,载其二诗,亦非是。董卓已死,琰乃流落,方卓之乱,伯喈(汉蔡邕)尚无恙也,而其诗乃云以卓乱故,流入于胡。此岂真琰语哉!其笔势乃效建安七子者,非东汉诗也。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诗文,皆为庸俗所乱,可为太息。今足下所示二十卷,无一篇伪者,又少谬误。及所示书词,清婉邪奥,有作者风气,知足下置力于斯文久矣。轼穷困,本坐文字,盖愿刳形去皮而不可得者。然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见足下词学如此,又喜吾同年兄龙图公之有后也。故勉作报书,匆匆。不宣。
先生在这篇回信中主要谈了诗文真伪问题,可谓独具慧眼。先生说“识真者少,盖从古所病”,若无一定的学识,岂能辨伪?盖一时代有一时代气息。如《昭明文选》,萧统所编,其实也不一定都是萧统亲自操刀,他只不过是组织者,先生说“拙于文而陋于识者,莫统若也”,似乎也冤枉了萧统。但,此句“拙于文而陋于识者”才是病因所在。文选多选汉赋,汉赋有汉代的气息,先生涵泳于汉书经年,早已烂熟于心,其诗文过眼即识,如闻香臭,过鼻即知。两汉气息在心,岂能瞒得过先生?信然!
除此之外,还谈了“诗文业”。此在前文已述。先生先是说自己“以言语文字见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故“以此常欲焚弃笔砚,为瘖默人”,终因“习气宿业,未能尽去”。“习气宿业”妙!在先生是“习气宿业”,在我等看来,是“天赋禀赋”,如王羲之之书、顾恺之之画,若无天赋,万倍勤奋,亦是枉然。到结尾处,先生又来了一个大转弯——因见幼子苏过文“益奇有味”,则又喜曰:“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此真是习气不改,宿业深固。正如戒烟者,闻人抽烟而嘴痒;王羲之见学生家“棐几滑净”,而手痒。呵呵,此亦吊诡。一封书信都能写得如此一波三折、学理丰沛,可见先生作文已臻炉火纯青之境,随手拈来皆成妙文。
这不,刚说到作文之法,就来一个人。
他叫葛延之,千里迢迢从江阴来访苏东坡,求教作文之法。此事被先生同时代的一个名叫费衮的人记录下在其《梁溪漫志》里,据说这本书记述了宋代*事典章、考证史传、评论诗文,间及传闻琐事。其中第四卷则全记苏轼事,有机缘购回此书。
葛延之在儋耳,从东坡游,甚熟。东坡尝教之作文字云:“譬如市上店肆,诸物无种不有,却有一物可以摄得,曰钱而已。莫易得者是物,莫难得者是钱。今文章、辞藻、事实,乃市诸物也;意者,钱也。为文若能立意,则古今所有,翕然并起,皆赴吾用。汝若晓得此,便会作文字也。
东坡真所谓“师者善喻”,他将文之意(今说中心思想,即文章所要表达的主题、观点、主张等)譬喻成钱,其它构成文章的基本素材,如辞藻、论据(议论类)等等比作店里的货物。立意,是文章的灵*。有所言、不得不言、须吐之而后快,才可以动笔,否则都是无病呻吟或者东拼西凑。
21日,受先生之教诲最深的姜唐佐来向先生辞别(去广州)。先生有些不舍,特地抄录了柳宗元《饮酒》和《读书》二诗,以示惜别之意。为了勉励姜唐佐继续向学,先生坡特地在其扇面上书写了“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诗联,意思是说海南虽然为大海阻隔,但是地脉、文气仍与大陆相连,希望你通过努力成为海南科举上的“破天荒”。并诺言他日中举后,续完此诗。
后来,姜不负先生所望,果然中举。崇宁二年(),苏轼去世已二年,姜唐佐到汝南(今蔡州)拜谒苏辙,以此诗联示之于辙,辙为之动容,欣然为其补诗,并写诗序:
予兄子瞻谪居儋耳,琼州进士姜唐佐往从之游。气和而言道,有中州士人之风。子瞻爱之,赠之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之曰:“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君游广州州学,有名学中。崇宁二年正月,随计过汝南,以此句相示。时子瞻之丧再逾岁矣,览之流涕。念君要能自立,而莫与终此诗者,乃为足之。
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
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
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
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
北宋两位最伟大的诗人、学者为姜唐佐联诗,成了一代佳话。至今在姜唐佐的故里——澄迈县老城镇国社岭下的国社村,姜氏宗祠,有这两句诗做成的门联:
琼岛呈紫气,沧海何曾断地脉
羊城泼翰墨,白袍端合破天荒
的确,正如先生所言“沧海何曾断地脉”,这不仅仅是说琼岛与大陆尽管被海峡所隔断,但从地理结构上说,地底下是相通的;更是说文脉不断,同是中土文化哺育出来的华夏子孙。《琼台纪事录》记载:“宋苏文公之谪儋耳,讲学时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因先生、因贬谪到琼岛的五公(唐朝名相李德裕、宋朝名相李纲、李光、赵鼎、名臣胡诠)在琼岛的潜移默化作用,海南文化渐益昌盛,后来出了丘濬、海瑞、邢宥、唐胄、钟芳、王弘海等一大批硕儒、学者、清廉之士(统称士子)。
澄迈老城封平约亭里的《封平合都宾兴捐赀碑》上有刻有姜元熹、姜唐佐伯侄二人的名字
3.月。先生访王公甫至黎子云家,途中遇雨,从农家假笠屐以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群犬争吠。东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苏轼潇洒出尘之至,数百年后犹可想见。后人据此创作出各种《东坡笠屐图》。
先生还有一首幽默的《椰子冠》诗: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
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前汉·高祖纪注》云:薛有作冠师)
规摹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更著短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用椰子壳做帽子,引得村人争相观看,还自嘲“何事不违时”(即朝云所说的先生“一肚子不合时宜”),这就是东坡!无论困厄何地,都能自适其适、自得其乐,这与孔夫子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厄于陈蔡,依旧弦歌不辍,何其相似!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乐天安命的精神风貌、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的履霜冰心与诸圣无异,也是值得侪辈终生仿效的。能做到进也乐退也乐、永远不失士子之心,才是人生最高境界。故先生在离岛时,有绝唱“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虽隔千年,依旧在南海上空激荡。
这天,先生经杨道士息轩处时,在壁上题诗《司命宫杨道士息轩》:
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
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金几时成,白发日夜出。
开眼三千秋,速如驹过隙。是故东坡老,贵汝一念息。
时来登此轩,目送过海席。家山归未能,题诗寄屋壁。
这是典型的东坡心态。历来所谓不得志的文人墨客,不是苦闷忧虑,牢骚不断,就是愤世嫉俗,遁隐终老。而先生独以“静”对“穷”,用“得”(静坐一日似两日)对“失”,扣其两端,得中和正道,唯有见道者能得精神升华,于逆境中看出水阔天高,风光霁月。
且说静坐,是儒释道三家乃至世间百家修养身心共法。南师有一本《静坐与长生不老》书,是讲静坐最好的一本功夫教材。东坡深契此法之妙益,他在海南还写了一首《午窗坐睡》:
蒲团盘两膝,竹几阁双肘。
此间道路熟,径到无何有。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
睡蛇本亦无,何用钩与手。神凝疑夜禅,体适剧卯酒。
我生有定数,禄尽空余寿。枯杨下飞花,膏泽回衰朽。
谓我此为觉,物至了不受。谓我今方梦,此心初不垢。
非梦亦非觉,请问希夷叟。
将静坐的方法、境界、好处等说尽。所谓“竹几阁双肘”,即庄子所说南郭子綦“隐几而坐”;所谓“身心两不见”即南郭子綦“荅焉似丧其耦”、“吾丧我”。此种境界即禅宗所谓“入定”。所谓“物至了不受”可参《维摩诘所说经》公案:
维摩诘生病时,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花)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众人诧异万分,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着身;结习尽者,花不着身。”
花落诸菩萨身上皆不粘,即是“物至了不受”,不著于物,不被外物牵着走,故庄子有《外物》篇,开门见山即道“外物不可必”——人在世上没有必不可少得之物,用老百姓的话说,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生在世,需要的不多,而想要的却很多”,要得尽吗?又何必孜孜以求呢?花落大弟子身上而不坠(粘在身上),故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着身”。所谓“结习”,即是固结于心的习气——物欲。相对于外物,即是自心。既然外物不可必,那就反观观自心(性)。静坐就是观自心的最好功法。静坐时以“垂帘”之眼观鼻,鼻观心,意守丹田,心不外逸。久之感觉随心意降,身同虚无,只觉脐中一点真息幽幽出入,移之不动。此时第一步功乃成。这叫做潜心。功夫既久,则可以打通任督二脉、中脉(带脉),身轻如燕,心生妙乐,非我等庸俗之辈所能体会得到的。正如佛所说的“说食不饱”——非得自己吃了食物才知道“饱”的感觉和快乐。
张大千《天女散花图》
月21日,登基四个月的宋徽宗终于下诏:“苏轼等徙内郡”。彼时,还未明确到内郡何处任何职。先生亦有所预感,曾与苏过曰:“吾常告汝,我绝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乃索笔焚香曰:“果如吾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既写毕,读之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凡灵毓人皆能通神。此非“迷信”可一棒打死。感通能力强,称为灵;生命力强、触角灵敏,称为毓。先生平生何止写八赋,先生文集第三卷有八赋:《老饕赋》、《菜羮赋》、《思子台赋》、《延和殿奏新乐赋》、《明君可与为忠言赋》、《快哉此风赋》、《复改科赋》;第八卷亦有八赋《黠鼠赋》、《秋阳赋》、《洞庭春色赋》、《中山醪赋》、《沉香山子赋》、《浊醪有妙理赋》、《酒子赋》、《天庆观乳泉赋》;在第十九卷有包括前后赤壁赋在内的七赋。不知先生这里所默写的是哪八赋。
直到5月吴子野经广州再度渡海来琼,才带来了苏轼获赦内迁的消息。至秦少游致书苏轼告知以内迁廉州事,至此,先生去向已定,不日先生将告别生活了三年的海南。
期间,先生赠亲朋故友诗词如下:
月,李彦威来访,苏轼作《赠李兕彦威秀才》:
魏王大瓠实五石,种成濩落将安适。
可怜公子持十牛,海上三年竟何得。先生少负不羁才,従车数到单于台。
天山直欲三箭取,白衣将*何人哉。夜逢怪石曾饮羽,戏中戟枝何足数。
誓将马革裹尸还,肯学班超苦儿女。封侯卫霍知几许,老矣先生困羁旅。
酒酣聊复说平生,结袜犹堪一再鼓。弃书捐剑学万人,纨绔儒冠皆误身。
穷途*似不龟手,与世羞为西子颦。如今惟有谈天口,云梦胸中吞八九。
世间万事寄*粱,且与先生说乌有。
人称辛弃疾用典高手,东坡亦不稍逊。这首诗几乎句句用典。开篇就是用庄子典故。《逍遥游》中: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惠子以大瓠无用揶揄庄子,庄子回答道:“夫子固拙于用大矣。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先生用这个典故是说自己在海南三年无所大用,送十条牛来亦是浪费。下面从“先生少负不羁才”到“老矣先生困羁旅”说李彦威的功业。李兕,字彦威。东坡此处称其为先生,述赞其在边关所立战功。单于台(内蒙古呼和浩特西)、天山(*)都是指西北或北方边境;怪石饮羽、戏中戟枝都是说武功高深,《汉诗外传》记“昔者楚熊渠子夜行,寝石以为伏虎,弯弓而射之,没金饮羽,下视知其为石,石为之开”;当年吕布射箭,一发正中戟支(戟上横出的刃)。马革裹尸,出自《后汉书·马援传》,马曾说过豪迈语“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后汉书·班超列传》中记有人“毁超拥爱妻,抱爱子,安乐外国,无内顾心,超闻之。叹曰:‘身非曾参而有三至之谗,恐见疑于当时矣。’遂去其妻”。封侯卫霍,指卫青和霍去病。“酒酣聊复说平生”至结尾,与李兕共勉语。结袜,《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王生者,善为*老言,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韤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韤!’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柰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韤?’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於张廷尉。’”,用为屈尊事下。先生说:我与你(李兕)且聊且饮,说些平生之事,壮岁时徒有马援、卫霍、班超之志。现在穷困之时,当屈尊事下,弃书捐剑,做一个普通人,从来纨绔之弟和腐儒都是不足取的。所谓弃书弃剑,《史记·项羽本纪》:“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於是项梁乃教籍兵法。”后因以之比喻立大志者不屑细事。不龟手,也是出自庄子《逍遥游》。原意是指冬天用药涂手,使不皲裂,谓之不龟手。比喻本来微贱而终得富贵之人。先生说:人生在穷途中亦有得不龟手之药的时候(穷途,但非末路),绝不要学东施效颦,失去自我本真,而今,咱俩在一起信口天话(谈天口,刘向曾曰“驺衍之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发一些胸吞云梦的大话,要将人生一切芥蒂都摈弃,要知道世上万事皆是*粱一梦,我们还是一起谈谈庄子所说的“无何有之乡”吧。胸吞云梦,见汉司马相如《子虚赋》:“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蒂芥”;“无何有之乡”,亦见庄子《逍遥游》,惠子用大瓠无用,说庄子尽说些无用大话,庄子最后告之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后多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来指道境。全诗以庄子“大瓠”为开头,以“无何有之乡”为结尾,得庄子逍遥游之真谛,先生无论顺境、逆境,皆进退有度,胸吞云梦,气结苍穹。反复咏之,可得逍遥。
神秘道士吴子野来看先生时,出示苏辙在循州所赠的七绝,苏轼次韵相合,回赠吴子野。作《次韵子由赠吴子野先生二绝句》:
马迹车轮满四方,若为闭暑小茅堂。
仙心欲捉左元放,痴疾还同顾长康。
江令苍苔围故宅,谢家语燕集华堂。
先生笑说江南事,只有青山绕建康。
左元放,即左慈,字元放,道号乌角先生,东汉末年著名方士,少居天柱山,研习炼丹之术,明五经,兼通星纬,学道术,明六甲,传说能役使*神,坐致行厨。《后汉书》说他少有神道。据记载他的一只眼睛是盲的,并且自称有几百岁;顾长康,即顾恺之,字长康。魏晋时期风流人物,《世说新语》中记载,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还记载顾长康从会嵇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风流俊逸,此为魏晋风度;隋江总先后仕南朝梁、陈、隋三朝,仕陈时官至尚书令,世称“江令”,与“谢家”均为南北朝时期江宁望族。先生说吴子野仿佛就是仙家左慈、画家顾恺之,一代风流俊杰,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两人在一起谈起魏晋南北朝江南往事,真所谓江山如画,千古风流人物,都被雨打风吹去。于诙谐、轻松中,透出对历史兴衰的感叹。
(苏辙原诗:柴门不出蓬生径,暑雨无时水及堂。辟谷赖君能作客,暂来煎蜜饷桃康。)
5月,从先生处请教作文法的葛延之辞公还。临行,给先生亲制龟冠以献。苏轼作《葛延之赠龟冠》赠别:
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协朋从生庆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创其制。君今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
这首诗又是用庄子的典故。神龟“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不能避刳肠之患”出自庄子《外物》:说宋元君梦到一只神龟,派人找到后,又想杀之,又想活之,犹豫不决。于是占卜。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筴(古时占卜是龟板来占。用此龟占卜七十二次都没有一点失误)。于是智者孔子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故,东坡先生曰龟“智能周物不周身”。小冠:也称束髻冠,束在头顶的小冠,多为皮制,形如手状,束在发髻上,用簪贯其髻上,用緌系在项上。岣嵝耳孙:岣嵝,谓山巅。耳孙:玄孙之孙。因远祖称“鼻祖”,故玄孙之孙称“耳孙”。先生知识渊博,总能就眼前之物起兴,而寄言外之意。无一字一句为废话,皆有所寄托,皆有所深意存焉。
5月13日闻徽宗大赦天下,先生作《和陶始经曲阿》,至此完成《和陶诗》最后一首:
虞人非其招,欲往畏简书。
穆生责醴酒,先见我不如。江左古弱国,强臣擅天衢。
渊明堕诗酒,遂与功名疏。(江左,晋代)我生值良时,朱金义当纡。
天命适如此,幸收废弃余。(纡朱怀金)独有愧此翁,大名难久居。
不思牺牛龟,兼取熊掌鱼。
北郊有大赉,南冠解囚拘。
眷言罗浮下,白鹤返故庐。(眷言,眷念、回顾)
所谓虞人之招,见孟子《万章下》: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而孟子此典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年》《(齐侯田于沛),意即君王招管理山泽之官,非其礼而不往,即欲往,亦畏惧君王之戒命;“畏简书”,见《诗经·小雅·出车》:“岂不怀归,畏此简书”,“简书”,戒命也。先生用此两典,显然还有徘徊警戒之心。穆生责醴,见《汉书·楚元王刘交传》。楚元王交敬礼穆生,常为设醴,后王戊嗣立,忘设醴,穆生知其意怠,遂去。先生说穆生是有先见之明的,能从设醴酒这件小事上看出主人态度的变化,能知趣早退,不待人驱,自愧不如他。晋末,朝*混乱,国力衰弱,被强臣擅权,陶渊明才耽酒自醉,不求功名利禄,远离名利场。现在圣主大赦天下,不嫌弃我等罪臣,命我等回內郡,这是上天降下来的好运,否极泰来,当此之时,正如杨朱所说的“使我纡朱怀金,其乐未可量也”(朱金,红色的印绶与金印。指权位)。我感谢徽宗不弃之恩,只是愧对渊明翁,我还记得范蠡所说的“大名之下,难以久居”,我不敢奢望象牺牛和龟一样有成祭品的荣耀,只是有幸能鱼与熊掌兼得而已(既能不死,又能被重新启用)。今朝廷在北郊举行祭天大典,皇上开恩,赏赐给我等福气,使我这个南冠囚徒才能解除监禁(南冠,原指楚囚所带帽子,今狱服。指代囚犯),获得赦免,我才可以回到到罗浮山下白鹤故居(前文已述,先生在被贬海南前,曾在惠州城东白鹤峰筑宅。唐时施肩吾有诗曰“秦世老翁归汉世,还同白鹤返辽城”,亦合)。眷言,又写作“睠言”,眷顾,出自《诗·小雅·大东》:“睠言顾之,潸焉出涕”。
此诗如同先生得知朝廷诏命以琼州别驾衔移廉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后所写的《移廉州谢上表》,如同今日对×××进行表态、感恩的发言稿一样。在古代,即便被贬,亦要上表,以谢皇上不杀之恩(尽管宋代规定不杀士大夫),何况是获赦呢。
使命远临,初闻丧胆。诏词温厚,亟返惊*。拜望关庭,喜溢颜面。否极泰遇,虽物理之常然;昔弃今收,岂罪余之敢望。伏膺知幸,挥涕无从。(中谢。)伏念臣倾以狂愚,遽遭谴责。荷先帝之厚德,宽萧律之重诛。投彼遐荒,幸逃鼎镬。风波万里,叹衰病以何堪;烟瘴五年,赖喘息之犹在。怜之者谓之已甚,嫉之者恨其太轻。考图经止曰海隅,其风土疑非人世。食有并日,衣无御冬。凄凉百端,颠踬万状。恍若醉梦,已无意于生还;岂谓优容,许承恩而近徙。虽云侥幸,实有夤缘。此盖伏遇皇帝陛下,道本生知,性由天纵。旧劳于外,爰及小人之依;堪家多艰,鉴于先帝之德。奉圣母之慈训,择正人而与居。凡有嘉谋,出于睿断。悯臣以孤忠援寡,察臣以众忌获愆。许以更新,庶使改过。天地有造化之大,不能使人之再生,父母有鞠育之恩,不能全身于必死。报期碎首,言岂渝心。濯于淤泥,已有遭逢之便;扩开云日,复观于变之时。此生敢更求荣,处世但知缄默。臣无任。
萧律,就是萧何律,汉初萧何“攈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多指善法、宽法、仁法。夤缘,连绵之缘,指自仁宗、神宗至徽宗,宋历代皇恩犹存,前应“荷先帝之厚德”、下承“鉴于先帝之德”、“奉圣母之慈训”(宗哲宗的母亲向太后。也是宋徽宗的母亲)之句。全文极言在海南的非人待遇,仿佛一个委屈的孩子向父母诉说自己悲惨的处境。从“风波万里”至“无意于生还”,用了近百字叙说悲苦。先生不愧为文章高手,且不言通篇用骈体文挥就,仅就文辞来看,未言一确实罪状,所谓“改过”,无过,从何改起?仿佛是不露痕迹的伸冤。所谓“悯臣以孤忠援寡,察臣以众忌获愆”,用感激之语,诉说自己获愆的原因是“众忌(嫉)”,同时还表了下忠心(孤忠);对获赦后的打算,保持缄默,且有一丝担忧——“濯于淤泥,已有遭逢之便;扩开云日,复观于变之时”,所谓“观于变之时”,我还是看看以后变化情况,不会又被贬吧?将此表与《和陶始经曲阿》诗结合来看,先生有隐痛,有隐忧。在表的开篇,即用“丧胆”、“惊*”两冲击力比较强的词语,以吸引读者(皇帝)眼目——在古代,这类感激涕零的感恩表多了去,皇帝不一定每篇都阅,先生是文章泰斗,能营造氛围,间接开脱自己。有志于文者,不可不留意、揣摩。
文忠公《久留帖》
.先生即将启程,离开整整生活了三年的儋州了。临行前,将自己一茶盂赠许钰。前文已述过先生因在儋生活拮据“尽卖酒器,以供衣食”,只留一个荷叶杯自用。余曾叹息这些酒器不知花落谁家。现在,先生即将离岛,便将茶盅送给许翁。许珏,广东潮州人,精通《易》书,携子许康民久寓儋。先生谪儋时他已九十多岁,苏公经常和他谈论《易经》,称之为“泉上许生”。东坡北归,赠许珏茶盂曰:“无以为清风明月之赠,茶盂聊见意耳。”大凡能以清风明月相赠者,皆颇有清风明月情怀吧,先生以物赠人,盖亦物有所归吧,或者如先生前次请赵梦得饮茶所言“盖饮非其人,茶有语”,不独茶有语,茶盅亦有言——空能储清风,注汤能映月。据说到南宋时,名将之后、抗金英雄折彦质贬谪儋州,许家把东坡所赠茶盂转赠于折。折欣然写诗谢许云:“东坡遗物来归我,两手摩挲思不穷,举取吾家何堵物,愧无青玉案酬公”——这真是物有所归,诗坛佳话了。
先生临行前往符、黎诸生处(前文先生有诗言之诸生)告别。史书记载:离儋时,有十数父老担酒馔,直至舟次相送,执手涕泣而去。且曰:此回内翰相别后,不知何时再得相见?先生感慨万千,作《别海南黎民表》: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这是对海南乡亲父老最好的告别,也是对人生最彻底的感悟。
所谓最好的告别,是先生将自己与海南乡亲拉近了距离,融为一体,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所谓最彻底的感悟,即生、死、梦三者本为一体,无有优劣。先生曾有“人生如梦”词,庄子有“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句,生死互为流转,生亦是梦,死亦是梦;还说“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庄子他老人家还有一吊诡寓言“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贫者梦富,富者梦贫;梦中理想,现实破损;现实如意,梦中失意,梦耶,非耶?生耶,非耶?无有定论。故庄子接着说“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觉亦梦,梦亦梦。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不独生是梦,死亦梦,佛家叫涅槃,告长假。中国民间有死后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说法。孟婆,即梦婆。生死一体,臧克家说“有的人死了,其实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活着的死人叫“行尸走肉”,今日这类人多得是。众生皆贪生怕死,庄子却借髑髅大谈死之快乐(悦):“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能得“从然”者,能得生、死、梦三者真实义。
先生要走,远在广州的姜唐佐最是难舍。毕竟,他亲炙先生,得其雨露滋润,受益最深。乃返琼,追送先生。然,先生取道澄迈渡海,无缘相见。特书志别云:“此怀甚惘惘。”并将所借之书托人还姜,同时将自己所用的一只端砚送给姜留念(有人认为此砚非实事)。其留言曰:
某已得合浦文字,见治装,不过六月初离此。只从石排或澄迈渡海,无缘更到琼会见也。此怀甚惘惘。因见二车,略道下恳。有一书至儿子迈处,从者往五羊时,为带去,转托何崇道附达,为幸。
儿子治装冗甚,不及奉启。所借《烟萝子》两卷、《吴志》四册、《会要》两册,并驰纳。
先生启程宿澄迈驿,作《澄迈驿通潮阁二首》:
其一
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
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
其二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第一首是写登通潮阁所见情景,有绵长之路,有飞阁长桥,有白鹭,有秋浦,有暮林,有海潮,用这一组如画意象,透出羁旅愁绪,有着深切的寂寞和一丝莫明的惆怅。其练字注意一“横”,一“没”。白鹭飞翔,本是动态,却用静态之词来表达,有苍茫、雄健之意(一是鹭数量多,有横铺之势;二是作者因“贪看”而神凝,故觉动亦静);青林本是静态,却用动态“没”字来表达,本是潮退(没),因距离较远,在视觉上变成青林没海潮,这种相对写法,既有客观视觉真实感,亦有主观怅然之感。学诗者,不可不留意。
第二首,用楚辞《招*》之典,借指朝廷招我归。诗意全在最后两句,笔触洗炼,气韵清朗,极具情致,那是一幅远景中国画:因苍茫路远,只能望到低垂的地平线,偶有苍鹘在地平线上下沉浮(此处一“没”字,可结合上一首比较、体会),而迢迢远山,隐隐绰绰,细得象一根头发丝——那杳茫处,大概就是我即将要归去的中原吧。思乡盼归之情跃然纸上。青山一发,新颖别致,只有大手笔之东坡能写得出。那一发,若有若无,是实景描写;那一发,飘飘渺渺,牵动着诗人思乡的情愫,勾起诗人执着的期望,也是诗人悠长的遐思。
文忠公澄迈驿站行憩处
跟随先生一起过澄迈的还有一个可爱生猛的家伙,那就是先生的爱犬“乌觜”,先生有诗并引言:
予来儋耳,得吠狗曰“乌觜”,甚猛而驯。随予迁合浦、过澄迈,泅而济,路人皆惊。戏为作此诗:
乌喙本海獒,幸我为之主。
食余已瓠肥,终不忧鼎俎。昼驯识宾客,夜悍为门户。
知我当北还,掉尾喜欲舞。跳踉趁童仆,吐舌喘汗雨。
长桥不肯蹑,径度清深浦。拍浮似鹅鸭,登岸剧虓虎。
盗肉亦小疵,鞭箠当贯汝。再拜谢恩厚,天不遣言语。
何当寄家书,*耳定乃祖。
先生用升华妙笔写了“乌觜”体胖、守门、泅河、跳踉、掉尾等生动形象,重点其实在后面四句。一是通过犬来谢皇恩,二是用了“*耳”狗的典故赞美了“乌觜”的聪明与忠诚,其言外之意,人尚不如狗。“*耳”典出自《《晋书.陆机传》:
初机有骏犬﹐名曰*耳﹐甚爱之。久无家信,疑有不测。一日,戏语犬曰:“汝能携书驰取消息否?”犬喜,摇尾。机遂作书,盛以竹筒,系犬颈。犬经驿路,昼夜不息。家人见书,又反书陆机。犬即上路,越岭翻山,驰往京师。其间千里之遥,人行往返五旬,而犬才二旬余。后犬死,机葬之,名之曰“*耳冢”。
先生对狗情有独钟,亦足见先生慈悲仁怀。先生曾送好友吴坚(字伯固)回吴中,填了一首词《青玉案·送伯固归吴中》:
三年枕上吴中路。遣*耳、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辋川图上看春暮。常记高人右丞句。作个归期天已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
此词写得情深意切,不仅有对好友依依惜别,更有对为自己缝制衣服的“小蛮”(朝云)的思念。词中就用了“*耳”之典,以作信使,希望能得到吴坚的书信来往。
在徐州时,“厢界有杀狗公事(案件)”,就如何处分屠狗之人,东坡与僚属发生了争执。僚属说,“近敕书不禁杀狗”。东坡问:杀狗合乎礼制吗?僚属说:合礼制。并引述《礼记》的一句话来说明:“烹狗于东方,乃不禁。”苏东坡反问:《礼记》还说“宾客之牛角尺”呢(意为:接待宾客所用的牛角尺把长),难道就不应该禁止屠牛?僚属无言以对,因为中原农耕王朝一直都严禁屠杀耕牛,这在农耕时代是非常合理的。东坡接着说:”孔子曰:‘弊帷不弃,为埋马也;弊盖不弃,为埋狗也。(见《礼记·檀弓下》)’死犹当埋,不忍食其肉,况可得而杀乎?”。不忍食其肉,所不忍者,孟子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这就是先生仁心所在。
6月13日,先生经澄迈欲会赵梦得,前文已述先生三年前从澄迈登岛,赵梦得曾款待先生,并请先生为其题“青斯”、“舞琴”二匾于赵家亭。期间,赵梦得多次赴儋州看望先生,给先生送各种生活、文房之物。清代苏学专家王文诰称为“海上义士”。先生亦邀梦得饮茶。此次先生经过实为回访,不遇。赵得知先生即将从澄迈渡海,但是自己尚在广西不能及时返回,便让儿子前往拜访致意。苏轼在感慨之余乃留短笺片语,此即闻名遐迩的《渡海帖》(今由台北博物馆馆藏),帖文如下:
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尔。庶几得於海康相遇。不尔。则未知后会之期也。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忽忽留此纸。令子处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
此札全篇不足百字,洋洋洒洒,信笔而成,却天趣盎然。真如先生自己所说的“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先生书不落古人窠臼,字体呈右上趋势,沉着痛快,有李北海之风,即行即草的字体,随意无羁的笔法,已达到破除一切障碍的纯熟境界,遍识人生沧桑,散发出彻悟的灵光。通篇章法参差不齐,长短各宜,字法大小错落,一任自然,墨色淋漓,厚重丰腴。尤其是字越写到后面越放纵,无间心手,忘怀楷则。笔墨间透出郁郁芊芊之气,超尘拔俗,犹书中之仙也。
6月17日,先生过澄迈三山庵,庵僧惟德,求庵下泉水名。先生乃作《惠通泉记》:
《禹贡》:“济水入于河,溢为荥河。”南曰荥阳河,北曰荥泽。沱、潜本梁州二水,亦见于荆州。水行地中,出没数千里外,虽河海不能绝也。唐相李文饶,好饮惠山泉,置驿以取水。有僧言长安昊天观井水,与惠山泉通。杂以他水十余缶试之,僧独指其一曰:“此惠山泉也”。文饶为罢水驿。琼州之东五十里曰三山庵,庵下有泉,味类惠山。东坡居士过琼,庵僧惟德以水饷焉,而求为之名,名之曰惠通。元符三年六月十七日记。
先生真是博古通今,文思泉涌,对古今地理了然于胸。先生这里所讲的异地泉水可互通,此古人智慧,今人已不复可知。恰前日,听杨瑞教授授课,亦言地气互通道理。此非妄说。故梁州、荆州地下泉水一致,惠州惠山泉与长安昊天观井水无异,今琼州三山庵泉亦与惠山泉相通,故先生曰“水行地中,出没数千里外,虽河海不能绝也”,乃取名“惠通”——水虽有异地之别,然其惠泽于人无二。此亦先生题姜唐佐诗句“沧海何曾断地脉”之意。华夏神州地脉不断,文脉更是延绵不已——悟此,则信中华文明自古及今,继往开来,无有断绝,此即孟子“守先待后”之谓也!
同日,先生过澄迈泂酌泉,琼州太守陆公向先生求泉上亭名与诗,先生欣然命笔“泂酌亭”。并写引言与诗:
琼山郡东,众泉觱发,然皆冽而不食。丁丑岁六月,轼南迁过琼,始得双泉之甘于城之东北隅,以告其人,自是汲者常满。泉相去咫尺而异味。庚辰岁六月十七日,迁于合浦,复过之。太守承议郎陆公,求泉上之亭名与诗。名之曰“泂酌”:
泂酌彼两泉,挹彼注兹。一瓶之中,有渑有淄。
以瀹以烹,众喊莫齐。自江徂海,浩然无私。
岂弟君子,江海是仪。既味我泉,亦哜我诗。(哜,尝)
泂酌,取自《诗经·大雅·泂酌》,颂周公之德,以示吃水不忘挖井人。先生仿此诗以赠太守。三年前,先生经过琼州州府(今海口府城),寄寓城南开元寺,不时泛舟南溪(今美舍河),还到河畔城之东北隅的今五公祠内树林间读书、游逛。他看见附近的居民舀河水饮用,觉得很不卫生,便留心探寻,结果发现相距不远的两股色异而味甘的泉水,逐让人掘泉为井,即今五公祠内洗心、浮粟二泉(见前文所述)。据说,当年先生还在城南所寄寓的开元寺让和尚们挖了一口井,井边筑一个台。在他北返途经琼城时,那台已被称作东坡台,井已被冠作东坡井。今再次取“泂酌”泉名。至此,由他指凿、开凿、题名、命名,或他盛赞过的、或时人为他而建的、或人们纪念他的泉井至少有8个。先生在海南三载,给海南留下的不仅仅是饮用之水,更是诗文之泉、文化之泉。正如先生诗中所道:自江徂海,浩然无私。岂弟君子,江海是仪。先生一生襟怀磊落,君子之风,慨然无私;先生一生浩荡正气,才情毓茂,如山如海。从此,荒岛不荒,文化昌明。先生之恩、之诗、之文、之书,如甘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华滋千秋,润泽万代!
6月20日,旧从澄迈登舟出岛,夜航沧海,感慨万端,下写千古不朽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先生说自己获赦离岛好比是苦雨解晴。老子有“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语,苦雨也有解晴之日,先生百感交集。世人多以尾联为佳句,感先生之豪迈与对儋州的深情。这固然是一说,但,仅浮在文字表面。先生多次叙说海岛的艰苦与儋州的贫困,这里用“南荒”、谢表中甚至用了“疑非人世”之语,何以又言“虽九死而不恨”?此句是化用屈原“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故非对海南情感而言,而是对自己*治主张、人格操守的坚守,故叹曰“兹游奇绝冠平生”——被贬至这个“莽荒”、“奇绝”的天之涯落,也算是我一生最低谷的奇遇吧。最后一句包含了辛酸,是先生自嘲,亦是自勉。此情感是由中间两联引发出来的。先说颔联,文字表面是接着首联“晴”来写云散月明以及海色澄清的,如果仅从写景来欣赏先生诗文,那也太肤浅了。套用王国维语“一切景语皆情语”,透过文字表面,其深意是:现在终于大白天下,四海澄清了,章惇之流如乌云溃散,以后还有哪些奸臣可以遮月弄阴?我就像那蓝天、大海之本色,本来就是干干净净的,只是“孤忠援寡,以众忌获愆”而已。“谁点缀”一问甚至有责问先皇之意(若将章惇之流比作乌云,那这些乌云谁点缀在湛蓝天空?难保以后还会有类似乌云再次点缀);“天容海色”,天,暗指皇帝。容,作动词,容许、容纳。皇帝应有天容沧海之胸襟,不应被乌云所“点缀”(遮蔽),这样才能看到大海本色。颈联,用了孔夫子在《论语·公冶长》中一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典故,所谓“空余”,一是夫子也只是说说而已,其实并没有乘桴浮于海,二是夫子所行之道并没有实现,三是自己如同夫子一样,无论是在内地还是在海岛都没有实现自己人生大道;下一句又用了《庄子》典故,庄子在《天运》篇中有*帝(轩辕氏)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北门成“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此乐为大道,北门成之惧、怠、惑,最后至“不自得”是闻道、悟道、行道之过程。先生这里只说“粗识”,先生经跌宕人生、九死一生,浮浮沉沉,所感悟的、所受用的何止是“粗识”?自谦而已。真得道者,断不会说自己得道;反正,说自己得道者,一定是狂妄无知之辈。究竟先生“粗识”了什么大道,以至于结语曰“虽九死尤未悔”呢?那只有先生自己知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等后学之辈能从先生身上感受到“造次必如是、颠沛必如是”的那份坚毅与淡定,能做到素位而行——所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海蜑、南荒、孤岛),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则亦无愧于人生。
6月21日,先生到达徐闻海安(递角场)。从此,先生的身影永远离开了海南。从丁丑年6月11日渡海上琼岛,到庚辰年6月21日离岛,前后整整三年零十天(丁丑半年、戊寅一年、己卯一年,庚辰半年)。三年来,先生通惠泉济民生、结儋民叙风俗、交士子育英才、倡新风除陋习、研陈墨瀹新茶、造浊醪煮清酒、专静坐得养生、读古籍注三书(《尚书》、《易经》、《论语》)、和陶诗记妙文……件件桩桩,无不令人倾心感佩。先生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即便在南荒蜑地亦不废其学,不坠其志,为海南人民倾洒仁风惠雨、播撒文化种子。先生的身影渐行渐远,但是,先生播下的中土文化却越来越丰茂。先生不幸海南幸,吃水不忘挖井人。今天,我们回顾先生在琼三载,就是要“既味其泉,亦哜其诗”,就是要传承先生孜孜以求的以文化人之大业,从先生点滴处学作君子,方不负先生所寄语“岂弟君子,江海是仪”。
一年后(辛巳年,年)五月,先生行至真州,瘴*大作,病暴下,中止于常州。七月丁亥(7月28日),卒于常州。其弟子由为先生作墓志道“先生七月被病,卒于毗陵。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于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惠林佛舍。”一颗滚热深情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颗伟大的灵*离开了多灾多难的中土,一腔浩然之气终于在*锢内耗、被迫南北转徙中消耗殆尽。今天,我们仰望先生,不仅仅是仰望他的英杰奇伟、文采飞扬,我们还仰望他的博雅多识、达观有趣、神清志诚,我们更仰望他仁心深情、和善亲民、守道一贯。正如宋孝宗所赞“(先生)养气刚大、尊闻高明。忠言谠论,立朝大节,一时廷臣无出其右。王佐之才可大用,君子之道暗而彰。负其豪气,志在行其学;放浪岭海,文不少衰。力斡造化,元气淋漓。穷理尽性,贯通天人。山川风云,草木华实。有感于中,一寓之于文,雄视百代自作一家,浑涵光芒,至是而大成矣!”我们诵其诗文,赏其书画,若能感受到他内在至大至刚浩然之气;我们望其在海南三载侣于渔樵的身影,慕其高风,若能沐得先生万丈光芒之一缕,则先生所习之绝学可继,先生所敬生民之命可立,先生所致万世太平可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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