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跑个长途。”我对司机说。
----“好啊！在机场都等了四个小时了！”司机五十出头的模样，个子不高，两鬓斑白，皮肤健康，双眼有神，开朗健谈。
“辛苦！”
----“有一次还等了六个半小时。”
“生意怎么这么差？”
----“现在好多人自己来机场接人；还有好多人用滴滴预约。不过今天还好，刚好老婆去石家庄参加婚礼，我开车送她到机场，然后就在车里睡觉，排队。”
“参加婚礼，喜事啊！”
----“嗯，我老婆二姐的儿子结婚，二十年没和我们联系了，她老妈去世都不回来。我老婆乐得屁颠屁颠的，简直就像天上掉下来个亲戚似的，烫了个头，急急匆匆赶去了。”
“怎么二十年都不联系？”
----“谁知道！她二姐人情特别淡，嫁到石家庄下面的农村后就不怎么和我们来往。唉！心挺狠的！”
“怎么个狠法？”
----“那时候农村穷，她老公在四兄弟中排行老四，爹妈给留了四间房，一人一间，只有老四娶了老婆。几年后，她就把三个老光棍赶到一间屋里住了，自己一家占三间！”
“厉害。”
----“后来她为躲计划生育回到荔浦老家生三胎，在大姐家吃住一年，一分钱也不掏。大姐有些无力负担了，说你生完孩子一年了，该出去干点活了。她一听，转天就回河北。走的时候，让三姐陪她一起去，帮她照顾孩子。三姐那时才十几岁，去了河北就杳无音信，几年后三姐一个人大着肚子回老家躲计划生育生第二胎。后来见着三姐夫才知道，三姐夫家是花了2,元买从二姐手里买的三姐！钱二姐自己拿了！”
“这什么人啊！”
----“三姐夫也没有良心！三姐生完老二后打工，碰了油漆，前些年得癌症死了。我跟三姐夫见面聊天，他说他们是买卖婚姻，没感情的。这人真是狼心狗肺！怎么说也给你生了一双儿女，和你过了这么多年……他现在又结婚，又有孩子了。”
“二姐现在发达了？”
----“可能混得还行吧。他们三个儿子，劳力多，全家这二十年都在北京打工，应该挣了些钱。”
“嗯，生活好了，年龄大了，人可能变得和善了……你老婆对你一直都挺好吧？”
----“我老婆对我挺好的。我们是自由恋爱，那时候我在酒店学厨师，她在酒店干活。她喜欢看我做菜。哈哈！她当时还做梦想招我当上门女婿，说她们荔浦地多。我老家地很薄，一些地方土就十几厘米，下面就是石头，收成很差。我说你爱嫁不嫁！我才不入赘呢。她就嫁给我了。”
“你学厨后开的开饭馆？”
----“嗯，开了十几年。”
“生意还不错？”
----“开始还行，后来慢慢折腾光了，所以才开出租。”
“怎么回事？”
----“一开始在南宁做，生意很好。后来去北海，海口，北京开。我们搞不懂北京的口味，他们吃的太咸了，不合适，后来就关门了。”
“北京人吃的不算太咸吧？你做什么菜？”
----“粤菜。”
“哦，对，你们南宁不少人也讲白话，吃粤菜。---可能得微调一下，适合北京人的口味。你在南宁学的厨？”
----“对，但师傅是梧州人。他很厉害，手艺相当好。”
“学了几年？”
----“三年。师傅驼背，但本事很大。一块儿学厨的个别小伙子看他有残疾，不大看得起他。我非常尊重师傅。人家虽然残疾，可是手艺又不残。我年出来工作，年一个月拿80块的工资，师傅挣块。”
“那相当厉害！年，不少北京人一个月也就挣多，多。”
----“嗯。学粤菜厨师要早起，每天五点，天还黑着，就得洗菜，配料，熬汤。好多人起不来，我从小没多少瞌睡，早早起来帮师傅干活，师傅残疾，干重体力活吃力。师傅对我可好了，别人进不了配料间，只有我可以进去。师傅手艺真好！那时南宁粤菜水平很差，连白斩鸡都做不好。师傅做的味道恰到好处，外形又美观。他教了我三年，说我该跟他学的学的差不多了，又把我推荐给别的师傅继续学。年我自己开店。”
“在南宁开了好几家？”
----“两家。”
“最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多少钱？”
----“节假日能挣1万多。但是很忙很累啊！我自己采购，把好质量关，吸引回头客；还给别的饭店搞配送，挣点钱。给别的饭馆配送，要给总厨回扣的。”
“多少？”
----“两个点。一个月送10万块钱的货，回扣就是4,。另外，还要给派来的收货的人两个点的回扣。一个月一共8,。”
“哦！”
----“他们要回扣，那给他们的菜品就肯定差一些。最容易的是给工地配送。”
“为什么？”
----“工地农民工要求低，能吃饱就行了。头天批发市场卖不完的肉，放进冰箱，第二天一早送过去，只要有检验合格证，人头熟，工地都收。但得早早去把肉从冰箱里取出来。送到工地如果还带着冰碴子，就不好看了。”
“原来如此。”
----“给大企业配送就难。质量要求特别高，金额又大，都是先送货，后结账，有时会担心收不到钱。”
“有赖账的？”
----“财务人员或者采购人员一换，有可能出问题。前阵子我们市里就出过一件事。有个财务人员卷了多万跑到内蒙了，等抓到人，钱都花光了，好多人赔了钱。”
“不能找采购单位要吗？”
----“好多都是会计个人负责的。会计很*的，他每次让送货的人先签字，确认已收到货款；实际上要拖别人几天甚至几周才给钱，做久了，成了惯例，大家也都接受。结果他突然玩消失！送货人已经签字说收到钱了，怎么打官司？……你说这人也是，这年头能跑到哪儿去？跑到哪里也跑不了啊！年纪轻轻的，把自己的前程毁了！”
“……你在北京开的饭馆亏了，南宁的一直还挣钱吧？”
----“后来不挣了！年轻的时候爱到处跑，三折腾两折腾，外地开的饭馆生意不好，本地的也亏了，摊子大了，管理起来可没那么容易。而且，我还倒霉，在南宁的两个饭馆都开在单行线的斜对面！”
“怎么选了那么个地方？”
----“一开始不是单行线，*知道后来规划局怎么把那里改成单行线了。”
“年轻时拼过闯过就值了......开出租一个月挣多少钱？”
----“6,多。”
“还算可以？”
----“凑合。可是我负担重，要供两个孩子上学。还好，女儿今年刚大学毕业，考到贺州的公务员了。儿子16岁，上高二。”
“公务员难考，你女儿还是挺让你省心的。要是能在南宁当公务员就更好了。”
----“她不是*员。*员可以在南宁考公务员。她还是挺拼的，最后和她竞争的是刚研究生毕业的一个男生。她脑瓜子灵，把这几年总书记的讲话都背下来了，果然有考；她口齿也清晰，那个研究生有点结巴，笔试成绩也不如她。”
“你开饭馆的时候，老婆带孩子？”
----“孩子我们一直带在身边。我和老婆去北海开饭馆，把她放在南宁乡下老家半个月，回来一看，脸像个猫，黑乎乎脏兮兮，我们立刻眼泪就下来了，赶紧把她接回来，再也不分开。”
“你老婆也跟你干？那怎么照顾孩子？”
----“嗯，老婆管账。她在柜台收钱，就拿绳子把女儿栓在柜台旁边。女儿乖！后来上学也从来不让人操心，学习一直很好。儿子就不行，愁死我了。”
“怎么了？”
----“不肯学习，读不进去。我想不能让他长大了当废物啊，就请老师给他补数学和英语，花了好几千块钱，补了还不如不补，成绩更糟了！他根本就不想学！”
“那是有些头疼。男孩子晚熟，也许大了慢慢就懂事了。”
----“以前他和所有的男同学都打架！班主任经常找我。我一看到班主任的电话号码就头皮发麻。多亏他现在的班主任因材施教，知道他患有多动症，就让他当劳动委员。当了班干部，儿子可开心了！干活特别积极！嗯，可能他真的不适合读书。”
“他肯定有什么爱好吧？”
----“他喜欢做饭。有时周末他给我们做午饭和晚饭。他还特别喜欢去菜市场买菜。”
“没准将来会成为名厨呢！”
----“不知道。就是玩性太大，节假日的时候能和同学出去玩一天。还喜欢花钱。他出门玩，我给元钱，他说这只够吃肯德基，吃不了好吃的，我就又给他50元。”
“你有没有在南宁买房子？”
----“没有！后悔啊！2年的时候，楼盘销售人员找到我，带我看房，我几乎就要决定签合同了，一想，这房子放在那里又不生钱，还不如用这些钱做生意呢！谁知道后来房价涨成这个样子！”
“可惜了！”
----“有几年老婆一直唠叨让我买房，我这个人倔，越说，我就越不听；越让我买，我偏不买。”
“您这人吃软不吃硬啊！做什么事，得和颜悦色地顺着才行？"
----“大概是，真后悔！我那时候毛病太多，喜欢*博，一个晚能输十几万。”
“啧啧！”
----“我生意上应酬多，朋友多，需要求人办事的地方也多；有时候是特意输给对方的，不好直接给钱。”
“那你一直租房？现在租房贵吗？”
----“嗯。还好，住*府的公租房，50多平米，一个月块。”
“不是廉租房？”
----“要没有车才能租廉租房。我另外有私家车的，一直开车的人，没有私家车受不了。廉租房一个月才元，几十元的也有。”
“其实你现在也应该考虑在南宁买房子。”
----“是，要给儿子买房子的，他16岁了，过几年也该要结婚了，我们在攒钱，找机会给他买安居房。我们老两口无所谓，继续住公租房就行。”
“真是一心为儿子着想！”
----“他读书也不好，得替他着急啊。我打算再干几年，不干出租了，身体受不了了。”
“想做什么呢？”
----"开餐馆，搞配送，都可以。我闲不住，喜欢到处跑，也许会去外地开店。”
“准备去哪里？”
----“可能去我老婆的老家。”
“和老婆一起去？”
----“不了，她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干了。打算等儿子高中毕业了，带他一起出去，让他学学，将来有一技之长，将来可以有个饭碗……其实，我这些年错过了好几次，否则儿子结婚买房的钱也早有了。”
“什么机会？”
----“一次是年，朋友约我去黑龙江淘金。当时我已经开店，一年挣几十万，舍不得放弃。过几年再见到朋友，他已经开宝马了。”
“淘金的人都挣钱了？”
----“好多都挣着了。又过了些年，这位朋友邀去加纳淘金，我又没去。还是闯劲不够！”
“好像你们广西上林县很多人去加纳淘金。”
----“对，就我们南宁下面的上林县大丰镇的人，那里有淘金的传统。朋友去加纳几年，发了。家里有个老婆，到加纳又讨了个老婆，回中国还带着。”
“你见过？”
----“见过。我朋友白白净净的，加纳老婆黑黑的，肥肥的，二十出头。哎，怎么娶了个炭头？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也理解，孤身在海外，随便抓一个在一起过日子吧;那里中国人经常遭抢劫，娶个当地老婆，也好融入。”
“他中国老婆没意见？”
----“他能给家里挣钱就行。好像他们镇子里的人比较开通。”
“你们家里人是不是都挺喜欢闯？”
----“还好吧。我哥哥比我强多了。他在南宁买了好几套房。”
“他做什么？”
----“以前开饭馆，现在专门搞配送。他比我扎实专一！”
“你哥哥比你大几岁？他先学厨师？”
----“比我大八岁。我们一起学的,之前他在村里当会计，后来当代课老师；但他超生之后就不能当代课老师了。学厨的时候我比他强，他进不了配料间，我就把师傅教给我的一五一十告诉他。”
“你高中毕业学的厨？”
----“初中。我初中毕业回农村。原打算复读，考个职高的，但当时家里穷，我还有个弟弟，读书很好。我就没有继续读，把机会让给他。他顺利考上了广东的大学。我放牛。放了几年牛，和哥哥一起来南宁市学厨。”
“弟弟工作挺好？”
----“在气象局天气预报科当到了科长，工作轻松得要死，每天点个卯就回家陪儿子了，他儿子很小。一周就上半天班-----每周五去市民办事大厅上半天班就行。*知道他怎么想的，说闲得无聊，居然辞职了。”
“辞职做什么呢？”
----“做什么直销……我觉得他是受骗了，不挣钱吧。”
“人有时候太闲了也确实受不了。”
----“我跟他说过，闲就闲吧，你那么好的工作，别人托关系都进不去，你还辞了！”
“有的时候也许是没办法。你不也闲不住嘛！”
----“可是再找工作也得找一份靠谱的工作吧？现在这么不容易，有一技之长才能靠得住；直销，你自己能控制的了什么呢？你越说他越执迷不悟，他说，你看阿里巴巴刚创业的时候不也灰头土脸的。他买了这个公司好几十万的产品，还买了好些股份，说是等着这家公司上市，说一上市他就发大财了。静做美梦！五六年了，这公司没一点动静。
当然啦！他说这家公司治好了他的肝硬化。他以前当了十几年的科长，一直爬不上去。天天喝酒，巴结领导，没提拔成，反倒把肝喝伤了。吃了这家公司的药，好了。
好了就中了魔了。辞职后就加入，开始直销，尽折腾家里人了。我兄弟姐妹五个，二姐买了他十几万的保健品，我胆囊炎，他说他的药可以治好，我根本不信，但拉不下脸，买了他5,块钱的产品----一堆药和一大堆饼干。没治好。我把饼干拿回老家给老妈，老妈喂鸡，鸡都不吃！”
“胆囊炎？太忙了，没注意身体吧？”
----“开店做厨师的时候，晚上干到很晚，早晨起来很迟，不吃早饭。而且，当厨师，吃肉太多，油烟太大，对身体都不好。前医院待一两天打针，真要命！痛起来特别难受。”
“现在治好了吗？”
----“后来在网上找到一个广东生产的药，吃了还有效果，至少现在不疼了，医院了。生了病真麻烦！”
“你弟弟的药确实没用？”
----“真没用！你不晓得他有多疯狂，保健品堆了大半间屋子，卖不掉的话，估计这辈子自己都吃不完。他以前有一套多平米的房子，后来卖了，换成两套90平米的房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他辞职有别的原因吗？”
----“有。有记者暗访，他发表了一些什么言论，被录音。后来尴尬了，不得不辞职；但他自己说各种各样加起来，拿了多万的补偿。”
“那还好。”
----“没用，我看他快败光了。他就是没被记者暗访，也升不上去。他太急了，巴结领导那么多年，领导马上退休了，有心提拔他。他和别人喝酒，说领导是老糊涂。传到领导耳朵里了……”
“命啊！……你现在回老家多吗？”
----“个把月回一次，看看八十岁的老妈，老爸不在了。”
“你老妈老爸他们那代人真苦！”
----“是啊！那时候太穷！我老爸五岁的时候，我爷爷就过世了。我奶奶一手拉扯大三个孩子。老爸九岁就开始拉犁了。不是牛拉犁，是人拉犁！……我老家那边从年代初开始生的多，人口猛增，村里年才1,多人，到年代末就7,多人了，我们家人均才七分地。”
“地还薄！你种过地吗？”
----“没怎么种过地，我就初中毕业后放了两年水牛。”
“牛好放吗？”
----“简单。给牛找好地方，就可以到树下睡觉了。没事就去挖红薯，抓山鼠。”
“你们吃老鼠？”
----“不是家鼠。家鼠在家里面什么都吃，脏，我们不吃的。山鼠在外面到处跑，个头是家鼠的两倍，肉味鲜美，一斤可以卖40块钱，晒半干了可以卖65块一斤。我这几年开出租，有时休息的时候就去抓山鼠，一开始有时一天可以抓到斤。”
“是笔大收入！”
----“嗯。我带别人去了之后，别人又带其他人去，大家都知道地方了，现在去一天有时候斤都抓不到，山鼠越来越少了……以前我们去山里，碰到什么就抓什么。果子狸，眼镜蛇……;五步蛇比较危险……”
“这些现在是国家保护动物吧？”
----“是，现在抓了闹不好要坐牢的……五步蛇很*的，牙齿特别长，要特别小心。”
“眼镜蛇呢？”
----“眼镜蛇牙齿小，拿衣服一下子就能把它捂住，抓起来。抓眼镜蛇要从后面来，在前面的话它的*碰到你，眼睛就会瞎。眼镜蛇动作特别快，腰的力气很大，要当心。”
“蝮蛇呢？”
----“蝮蛇不抓，肉是臭的。见到就打死。”
“你懂得太多了！”
----“从小在农村长大，经常见。”
“你们农村现在蛇还多吗？”
----“多！有时开家门的时候，要推开，等一下，因为眼镜蛇会爬到门上去家里抓老鼠吃。开门直接进的话，它会掉到你脖子上，咬你一口就麻烦了。我们那里每年都有蛇咬死人。”
“你老家现在发展起来了吗？”
----“比以前好多了，比有些地方还差得远。地太贫瘠，又少，我们家的地撂荒好多年了，就我老妈种些蔬菜，番薯自己吃，给我们吃。我本来想在地里种桉树的，邻居不同意。”
“为什么？”
----“桉树是经济林，要施化肥，施了化肥土地会板结。桉树的根特别发达，会长到邻居的田里。人家不同意我就不种呗。唉，我就想多做点事。”
“还想做什么？”
----“等明年餐饮业恢复了，找机会接着上午做配送，下午晚上开出租车。”
“能忙过来？”
----“可以。配送要早，早上6点到10点，晚了赶不及了；去年我还一边开出租一边做配送，配送一个月能挣一万。出租可以从下午1-2点开到晚上12点，一个月挣6,。我瞌睡少，没事。今年疫情影响，没法做配送了。”
“你实在太拼了！……你有五十吗？”
----“老了，过几年就五十了！”
“不老，你太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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