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期
李景林,山东省高密市东北乡新赵庄人。年毕业于高密一中,现居于淄博市周村区。高级工程师,淄博市周村区第十一届、十二届、十三届*协委员。酷爱文学,有多篇论文在省市级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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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民国初期的高密东北乡。
高密东北乡的人常说:好过的年,难度的春。这东北乡的土地是黑的,粘的。涝雨天,人一脚踏下去都拔不出来。这里的地低洼,蛟龙河几乎年年发漂水,庄稼十年九不收。这里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收一收就能吃十秋。但如果老天爷睡迷糊了,连续十年不收呢?那就惨了!只有过蹇年了。家里早就没粮了。王友德看着饿得眼都睁不开的妻儿,咬了咬牙做出了败家的决定:卖地!天越来越暖和了,王友德的心里却是哇凉哇凉的。披上了夹袄,他走到庄东头,面向东北方,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那里,有他家的十亩地,祖传的宝地啊!那里,有他家祖坟,那里,埋着他的爹娘......“儿忤逆啊,儿败家啊!”一滴浊泪,挂在他的脸上。
祖传的那块地据风水师们说是凤凰宝地。吴家庄的吴魁圣老爷子早就看好了。寒食那天上坟归来,路上碰到了吴家的老不死。老不死锅着腰,腆着脸,问他卖不卖地,说一石高粱一亩地,很公道的。王友德白了他一眼:“你怎麽不去做好孩子”?好孩子者,高密话,土匪也。买卖告吹。都怪蛟龙河的龙王坏了良心,连着好几年的秋天都发了漂水。往年,秋上发大水,淹了庄稼可淹不死高粱,可去年大水后,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漫天的麻雀,落到红红的高粱头上,可着劲地吃啊,祸害啊。乡民们敲锣吓,火枪打,可高粱减产的结局,只怕连村南头庙里的关老爷也改变不了。过了清明,这日子更难熬了。在这青*不接的季节里,你就是玩艺再大,没有高粱米,你能变出一碗高粱饭来?
牙硬当不了饭吃。“王友德啊王友德,你混啊!为什么当时你就是不答应那老不死的呢?现在拿热脸去碰冷屁股,能有好吗?”王友德肠子都悔青了,其实他的肠子本来早就绿了——今早上他只喝了一碗柳树叶子粥。
吴魁圣老爷子在夏庄那里有百十亩上坡地,那上坡地可是旱涝保收的,金贵得很。老爷子少时跟新赵庄的郭老夫子念过私塾,人精着呢。他家雇着人,开着油坊,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红火。当王友德赶到吴家时,正是日上三竿。很巧,吴老爷子在家,他坐在自家门前,面前摆了个棋盘,正在玩象棋残局。
“吴叔,我来了。”王友德低着头说。吴魁圣头没抬,没有答应。眼睛只是盯着棋盘,许久,飞马卧槽......吴老爷子搓着手,嘴里念念有词:“你不是能吗?我站在城头观风景......”猛抬头,像突然发现了王友德,大声说:“哎哟!大侄子来了,有事吗?”“叔,我来卖地。”“好啊,九斗一亩。”“你,你......”王友德掉头就走。王家卖地,整个东北乡的人都知道了,但大家问得多,真想买的一个也没有。于是,王友德一次次去吴家,可老不死出的价一次比一次低,每次都击穿了王友德心中最低的心理价位。这一来一往,转眼就大半月下去了。
促使王友德不惜代价卖地的原因,是王家出事了:最小的闺女饿死了。高密东北乡旧俗:夭亡的孩子是讨债*,不入祖坟,不入土,扔在野外被狗吃。那天下午,王友德把女儿尸体抱到了西舍坟茔,把女儿放在地上,他蹲在旁边,看着孩子。孩子的身子瘦瘦的,孩子的脸煞白煞白的,孩子的头发散乱着,细细的,**的。一阵风吹来,一绺乱发挡住了孩子的脸。王友德跪在地上,双手在地上抠了起来......站在那沾满血的小土堆前,王友德面朝西南,大声喊起了高密东北乡的丧歌:儿啊,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平路上骑马,遇水坐船,难处你使钱。那一天,全高密东北乡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旱地雷,傍晚时,西南角的天边有一朵镶着金边的云......
第二天,是高密集。当王友德流着虚汗来到吴魁圣家时,老头子赶集去了。直到傍晌午时,老头子也没回来,王友德就在吴家干等着,不是他不想回家,连日肚里无饭加上昨天的大悲,他没有回家的力气了。那一天,吴家蒸干饭,就是蒸小米饭。厨子把淘米水倒在桶里,王友德看见淘米水混混的,于是就对厨子说:“大哥,我可以喝口吗?”厨子给了他一个破碗。两碗汤水下肚,王友德精神头明显好转。久等不见吴老头,王友德怏怏离开了吴府。
走在周官河上,望着滔滔北流的河水,他想:我这么跳下去,尸体顺着这河水往北,就去了北海了吧?此时已是小满,布谷鸟在远处叫着:布谷,布谷。这声音传到王友德的耳中,他仿佛听到他娘在喊他乳名:狗啊,狗啊......爹娘的坟埋在他家的地头上,只为了省地,小小的一个土堆。清明上坟压的坟顶纸还在,爹娘的坟上又长青草了......他抬头,忽然一震:他发现,地里的麦子已经长穗子了。他走过去,摘了一穗麦子,扒开一看,麦子已经半粒了,剥一颗放在嘴里,甜甜的......王友德回头扑到爹娘坟上,泣不成声:娘啊,娘......
当即,王友德割了一捆嫩麦子捎回家,放在豆腐磨上磨成糊,放在锅里煮熟后,一家人喝了起来。王家的人和地都保住了,后来这种食品在高密东北乡被称为“嫩炖”。
在高密东北乡,啃青是被禁止的。但老人相传:嫩炖可救命。
从前,俺赵家庄有那么一个犟种,*神不敬,干啥事大不论,还到处自我吹嘘:俺这叫顺心意,得大自在。此君属相是狗。人送他外号“狗自在”。
送他这外号的人,心里并非全存善意,隐含了“别看你狗儿一时得意,最终还是要吃屎”的意味。人家狗自在的心脏大的很,他才不管那些弯弯绕。对人则言必称俺狗自在如何如何,梗着个脖子拗着根筋,爱他所爱,干他想干,顺他那所谓的心意。
话说秋去冬来,年关渐近。狗自在去赶年集,办年货,顺便买了一斤香油果子(油条),打算回家哄老婆孩子用。谁知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个要饭的老嬷嬷。那要饭的老嬷嬷躺在路边,冻得浑身瑟瑟发抖。狗自在想都没想,就把香油果子给了老人。回到家,老婆问掌柜的给俺买啥好的了?宝贝闺女也问爹要好好,这一下,狗自在可就坐了蜡(受罪),不自在了。
狗自在属狗的,记吃不记打。无论干啥事儿,只要他老人家得劲(方便)就行。
那年腊月二十六,是高密东北乡蒸年糕和大饽饽的日子。家里烧草(柴火)不多了,他老婆差他去坡里拉玉米秸,好蒸那过年用的大饽饽。狗自在干事不靠谱儿,眼却贼得很。远远地,他就发现有一只*鼠狼儿被人下的套儿给套住了。这大冬天,*鼠狼的皮很值钱,它那尾巴,也是制作毛笔的上佳材料。总之,捉住一只*鼠狼,那就是一笔小财。那*鼠狼见有人走来,马上人立而起,双爪捧到胸前上下抖着,好似做揖。狗自在才不管你做不做揖,你今日被套那是你的劫数,活该。他正想转身离去,突然发现了*鼠狼腹上那鼓胀的乳头。这是一只奶孩子的母*鼠狼!狗自在二话不说,就要去解套子。这时,只听远处有人喊:“别动,那是我下的套。”你下的套?这物儿我看见了,那就是我的。狗自在三下五除二,给*鼠狼松了套儿,在它腚上一拍,喊了一声:“快跑!”。那*鼠狼回头看了他一眼,一溜烟儿跑远了。放跑了别人的猎物,你只要向下套人道个歉,说明原因,乡里乡亲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可是,在人家狗自在的字典里,压根没有“道歉”这二字。一言不和,开打。你一个窝心脚,我一个掏心拳,开始还站着打,打着打着,这两个人就变成了滚地碌轴(高密话,形容打架状,指在地上翻滚)。这高密东北乡的男人,骨子里就不是那安份的主,见着打仗就跟小过年似的,讲究宁可打死,不能吓死。这一番争斗,打了个鼻青脸肿,愣没分出个输赢。狗自在不干了!提出新的决斗方案:去大明湾的冰上烙人模子。咋烙?人扒光了平躺在冰上,看谁在冰上烙印深。下套人一听,赶紧告饶:“您是俺哥,俺服了,中了吧!”听见下套人说了告饶话,狗自在如吃了那人参果,全身那叫一个舒坦。迈着方步,端着架子,囗里哼着茂腔曲儿,回营去也。至于往家拉玉米秸那事儿,他,早拋脑后了。不久,全庄人都听见他的*喊声,“嫚她娘,別打了,俺这就去拉玉米秸......”
转眼过了年,到了正月。人家都忙着喝酒走亲戚,狗自在也不肯闲着。他要干啥?他想把猪栏坑里的粪给铲出去。干活是好事,但干活选的时间却不正经。你见谁家新正大月的从栏里出粪?这活儿,在高密东北乡,一般是过了二月二再干。众人劝狗自在讲究点。任你大天说破,狗自在那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这活儿,今天,马上就干。为啥?原来那年打春早,春播期短。狗自在想尽早把自己家的农活处理好,得那空闲,出去佃个功夫(打零工),挣个零花钱贴补家用。高密东北乡有句俗话:好过的年,难渡的春。春天,农家花销的地方多着呢。话说狗自在不理众人苦劝,光个膀儿,干起了活儿。狗自在人虽不着调,活路却着调,他是东北乡出了名的好庄稼把式。半天功夫,那活就基本干完了。这时,出事了。出啥事了,狗自在一铁锨下去,挖出了一团肉。这团肉有说道啊,这是太岁。对,就是我们常说的“在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的那个太岁。狗自在听老辈人说过,识得这团肉的来历。害怕了吗?没有!他还嫌那太岁瞎耽误他功夫呢。抬手给那团肉一铁锨,然后铲进粪筐里,扔到了西大明湾边上,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村里的明公(明白人)听说这事儿,有事干喽。纷纷来劝狗自在,劝他请回太岁,摆上大供,乞求太岁原谅。这一劝,可恼了狗自在,他那彪劲(二杆子)上来了。他喊了一嗓子:人死人活鸟朝上。说罢,就往扔太岁的湾边跑去。干啥去?他要去捡回那团肉,放锅里煮着吃。不过,当他跑到湾边时,那团肉早没影了......
转眼就是清明。狗自在家祸事没有,喜事却来了:他老婆怀上了。
狗自在这里欢天喜地,可赵家庄最近有一个人却非常不自在,都快愁死了。谁?赵家庄关帝庙的庙祝。庙祝是寺庙里管理香火的人。最近,关帝爷座前长明灯的耗油量,严重超标。这长明灯讲究长明,烧那上好的麻油。用油量实在是太大了,这费用,让庙祝有点撮牙花子。他把这事告诉了村老们。村老们说:莫不是有老鼠精偷油吃?《西游记》里,哪吒他义妹就是个老鼠,她偷吃了佛祖座前油灯里的油,成了仙。村老们自告奋勇,提出要帮庙祝守夜捉贼。被庙祝婉言谢绝。他管理关帝庙,是有那商业机密的,若被外人知晓了,那还不砸了饭碗?
话说那晚愁肠百结的庙祝正盘膝坐在关帝像前,心里正寻思着用个什么方儿,捉住那偷油贼,那偷油的家伙来了。谁?太岁。那太岁化身一大汉,对庙祝躬手致谢。原来那日,太岁那具化身,正在渡劫。列位,这神灵*怪,每过一段时间,他们都是要渡劫的,渡劫其间,显了本相,法力全无。过去了的,继续生存;过不去的,烟消云散。在我儿时,我奶奶告诫我,有几种有灵性的生灵,莫轻易招惹。哪几种?是狐*白柳灰。具体如下:狐仙(狐狸)、*仙(*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老鼠),这类动物中有善于导引吐纳拜月者。当然,在每类中,也只有极少数的才修炼有道术。有时,它们渡劫,你招惹了它,过后会有报应。当然,若你不为口舌之欲,贪财之念,食之全为治病,害了它们的性命,却是无妨,因为,你是它应劫的人。闲话少说,书归正传。那日太岁那具化身,正在渡劫,不料被狗自在伤了。它逃到关帝庙,用那关帝座前神油,疗那伤口,今日痊愈,特来致谢。
那庙祝素来看狗自在不顺眼,现在,上眼药水的机会来了!“尊驾既然是神灵,何不降灾于他?”“先生有所不知,他狗自在济困救危,积有大功德。天帝眷顾,赐他三年鸿运,等闲人物不敢招惹他。”“那尊驾的仇,短期内没法报了?”“不,某年某月某日,他妻临产,秽气会冲了他的鸿运(故事戏说,若君子您见有那妇人路边生产,千万鼎力救助,功德无量也——作者),我化身火鸦,在他家房顶大叫三声,招来天火,烧他个家破人亡,方泄我恨!”
太岁说的那时辰,转眼到了。狗自在早把接生的婆婆请来,好生敬着,又烧一大锅热水,以备急用。媳妇在炕上生产,狗自在有劲使不上,急得在院子里直打转转。这货,人浑却不傻,他知道那妇人生孩子,如同过那*门关,一个闪失,就是一尸两命,马虎不得。这时,一只浑身漆黑,生有三只腿的乌鸦(三足乌,神话中火鸟),落在狗自在家屋顶。那乌鸦脖儿一伸,刚想叫唤,不知何故,骨碌骨碌从房顶滚了下来。狗自在见那黑乌鸦滚到脚边,暗道一声晦气。就想像踢毽子一样,开一个大脚,把这货给踢出墙外。这时,一声暸亮的婴儿啼哭声,从屋里传来。狗自在心里大喜,冲向屋里。
是夜,关帝神像前,庙祝与黑大汉盘膝而坐。黑大汉的身影,明显虚了不少。“先生,我那仇,报不了了!”“为何?”“他家那新生的儿子,是有大来历的。今天我妄自作法,犯了天条,被护送贵人投胎的神将打了一鞭,这具化身,将不存人世了。先生于我有恩,我无以为报,仅有一言赠君。你一定要交好那贵人一家,将来必有福报。”言罢,大汉消失。庙祝若有所思。(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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