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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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8 0:57:00
作家简介

无为:本名赵亮,甘肃平凉人,现居北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海作协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津文学》《作品》《美文》《飞天》《广西文学》《西北*事文学》等省以上文学刊物发表近百万字的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品,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周家情事》,有作品入选《〈飞天〉五十年经典》等四种选本和年中国散文排行榜。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优秀作品奖、《飞天》十年文学奖、华夏散文大赛一等奖和《西北*事文学》年度奖等奖项。

作品欣赏父亲去世已经整三年了。我与他老人家之间多年形成的一些心结,在他故去时并没有解开,不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是否原谅了我这个不孝之子。说心里话,直到现在我并没有完全理解他。尤其让我最纠结的几件事情,一直深藏于我的内心,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将它们编织成以下粗糙的文字,呈献给亲朋好友和儿女子孙,略表我对父亲的思念之情。偷公

我十岁的时候,和父亲之间就发生了一次冲突,时间大约是年的麦收时节。当时陇东连遇两年大旱,这年春节过后,粮食就开始青*不接,娃娃和老人多的家户,开始在主粮里加野菜了。端午时节,眼瞅着满山的麦子都泛了*,可干着急吃不到嘴里。只能靠*府发放的几两救济粮,也就是从河南运来的红薯干,合着野菜和少许杂粮吃。那是我这辈子遇到的唯一一次饿肚子,我印象最深的是,弟弟吃糜子面后尿不出尿,二妹饿得蹲墙根站不起来,我吃了红薯干头晕恶心。当时大人们一片恐慌,都觉得是遇上了年那样的年馑,保不准会饿死好多人。各级干部深入到生产队,教育农民不准偷揪还在发青的麦穗。学校里上课时,老师不厌其烦地讲不准偷麦穗,惹得学生直流口水。一天有干部到我家来宣讲*策,我父亲发誓*咒地说不会偷揪,还说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什么的。干部走后的夜里,他就背着背兜出门去了。后半夜我透过微弱的煤油灯光看到,父亲躬着腰背着装满麦穗的背兜,从窑门里进来了,眉毛上挂满了露水珠子。父亲那时候三十五六岁,力气正旺。听他和母亲嘀咕着说话,说为了怕被发现,麦穗只能在麦田里走一段揪一把,为这一背兜麦穗,翻爬了好几个山头。这时候我忽然从被窝里爬出来质问父亲:“你答应好不揪麦穗的,你说话不算数。”父亲当时就发起了愣,愣过神来后说:“我一个农民,又不升官,也不走州过县,说话算数有啥用呢?让你吃饱肚子才是要紧事情。”“你这是偷东西。”“偷公家算偷吗?几年馍馍白送到学堂里了。”父亲的意思是说,我白白上了几年学,竟连偷公不算偷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说完就手按住我脑袋把我塞进了被窝。我哪里会服气,两只小手抹了半夜的眼泪。我已经是红小兵了,在学校里手握红缨枪,练习护田抓坏人的。老师也教导我们说,只有地富反坏右这些坏分子,才去偷公家粮食的,像我们这样的贫农人家,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偷揪的麦穗,过了一天就被母亲做成了白面饼子,我上学时带不带,这就成了问题。母亲一旁讥笑说,那么嘴硬就别带了。可我拧不过自己的肚子还是带了。到学校里不敢公开吃,只能在上课时间偷偷地掐一块塞进嘴里,蠕动着嘴巴,嚼碎后咽进肚子里。嘴巴都不敢张开,怕同学们闻到了新麦香味儿露了馅。我的肚子因此而没饿下,可偷公不算偷的说法,却让我思想上无法接受。偷公家的东西就不是贼?父亲的这个说法很奇怪。没过两天这事儿可能被队长打探到,很快派一个社员夜间专门盯梢我家了。父亲只好背起背兜,往隔着一条河的镇原县去揪麦穗,抓住麦*前的几天时间,弄回了几升麦粒,才让我们兄妹五人,没出门讨吃要饭,从灾荒中活了过来。这其间我记住了父亲叹着长气说的一句话:“我们小户人家,受大户欺负是天生注定的。”我的家乡在陇东的草峰原上。我家和叔、伯共三家住在一个叫荒山的偏僻山湾里,离生产队的核心地带,有两公里多的山路。这个核心地带叫赵湾,聚集着一个已经分散成近二十个小户的大家族,也就是父亲指的大户人家。我家这样的小户,虽说也姓赵,且与赵湾的赵氏家族同为一祖源流,但我们属于沟脑一支,是我祖父拖儿带女入山垦荒,才在这里落了脚。合作化运动中,与大户人家雇佣的伙计、上门女婿之类,一起组成了赵湾生产队。

母亲这时候对我说:“你大(爹)揪几背兜麦穗,至多当了一回居遛猫(松鼠),别人家夜里偷分麦场里打碾好的麦粒,人家当的是粮仓老鼠。”我两眼直瞪她,压根儿就不相信她的话。父亲就气哄哄地冲我吼:“念了几年书了,还算不来帐,看来是白吃馍馍了。队里头五个娃娃的家庭有好几户,分得粮食差不多一样多,他们是怎么填饱肚子的?”我不相信有那么多人去偷生产队里的粮食,可也回答不了父亲的问题。去年回乡探亲,为写这篇文章收集资料,我有意识对这个“遗留问题”做了调研。四十多年过去了,村民们对昔日的这个敏感话题,已经淡定多了。一位大户人家里,与我年龄相当的人谈起这件事情,笑着承认当年有偷分公家粮食的事情存在,而且他被父辈派到路边放过风盯过梢。至此我才认识到,当年偷公的并非父亲这样的少数,可也没有认可偷公就一定是正确的。我还了解到,与我们相邻的上庄生产队里,每年粮食收割打碾完成后,都会上演诱虎出山的把戏,把驻队干部引到一个僻背地方,温酒宰羊,好吃好喝,粮食被私分过半后,才上报产量和上缴公粮。原来如此!难怪小时候我的那几个上庄队的同学,整天吃着白面饼子,馋得我口水都流干了。父亲因为力气好,身手敏捷,在偷公上有些名声,可并无贼名,因为当时我们乡下人认为偷私才是贼。父亲在这个问题上竟然也是泾渭分明,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下面的一件事情,足以说明这一点。一次我上学回家,做作业时发现铅笔忘在了学校,来回近三公里的山路,父亲硬是要我走夜路去把铅笔拿回来。学校在悬崖边半山腰上一处废弃的古庄院里,教室是窑洞,煤油灯都没一盏。夜里摸进去的确恐怖,几排泥土台子(课桌)摸遍了,就是摸不到我的铅笔。很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出门时,感觉脚下踩了一个筷子似的东西,弯腰摸着拾起来借微弱的月光看,是一只圆珠笔。圆珠笔身上的毛主席像还带着夜光。说实话我很喜欢,没多想就塞进衣兜里揣回了家,夜里在被窝里偷偷地欣赏那一缕夜光。第二天一早背书包出门时,圆珠笔被父亲发现了,他厉声斥责我这是偷东西。“拿人家东西是小贼娃子你知道吗?”“你偷公家的麦子,你是大贼娃子。”“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年轻偷麦子,老了偷银行。”这下把我父亲给气炸了肺,转身就跑向窑门后边找放羊鞭子。我知道情况不妙,扔掉书包撒腿就冲出了院门。我家门前是陡峭的山坡,坡底是山崖,山崖下边是河谷,过了河谷爬上一座大山,就到了我外奶家。那里是我年少的岁月里,唯一能够收留我落脚的地方。我于是像惊兔一般地扑下了山坡。因为人小身轻,一路上遇着许多不高的梯田盖塄和土坎,我就一弯腰遛下去,或跳下去。父亲身重,得顺着平缓些的小路追。可他步子大,跑得快,总能追着我,我觉得当时眼前如果有个悬崖的话,一定会扑下去。追了有个把小时,父亲终于落败而去。过了两天我母亲来接我,听她说父亲没追上我,哭着回家了,捶胸顿足地给人说他后悔了,差点把自己儿子追下了悬崖。我于是才消了气儿,回了家。年的深秋季节,父亲带我去卖麦草,一先一后各拉着一副装满草的架子车,卖给几十里外的部队营房。草是私人自留地里产的,一大家人指望它换冬衣、过年,和给我交学费。卖完回来的路上已是深夜,伸手不见五指,耳朵里全是玉米(苞谷)叶被风吹打发出的沙沙声。我当时十四岁左右,疲惫不堪,睡在空着的架子车框里,父亲用绳索把两个车子连在一起拉着走。路过明星村的大坳里,突然他停住了脚步,一把推醒我,让我看护车子,他要掰些玉米棒子回去。我当时就慌了,愣在车框里不说话,心里害怕田倌手持铁锹从黑暗处冲过来。父亲似乎对我的怯懦很生气,冷冷地说:“田倌早睡成了死猪,你坐着等就行。”说完身子就闪进了漆黑的玉米地。我则把破棉袄捂到头上,趴在车箱里,大气都不敢喘,耳朵里全是苞谷叶子发出的*哭狼嚎声。没一会儿功夫,父亲怀抱着几十个玉米棒子钻出了苞谷地,棒子之间用苞皮挽在一起,搭满了两个肩膀。回去的路上父亲主动和我说话,显得很兴奋,就像个打了胜仗的士兵。我还没从恐惧的阴影中走出来,总是担心前边有人会跳出来,大喝一声拦住我们的去路。“我们同学的爹被抓住了,背着一大背兜玉米棒子,站在会场上挨批斗,晕倒摔得不会说话了。”我说。“那是笨贼。”贼还分笨巧,真有意思。当时我觉得自己从父亲的话里抓住了把柄,他终于承认偷公也是贼了,我想借机再问问父亲,可没来得及问,就到了家。天没亮母亲煮出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香香甜甜的嫩玉米。看到一家人兴高采烈的情景,我就没有了再去质问父亲的勇气。当然,我也看到过父亲偷公走麦城。那是一年的寒冬腊月,大雪封了平镇公路龙爪坡的盘山公路,拉运化肥的汽车无法行走,严重影响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县上紧急发动社员和学生去铲雪,我和父母都去了。期间有一辆卡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车轮上绑着防滑铁链,马达嚎叫着像老牛似地爬行在陡坡上,上边拉着一摞摞的黑白粗瓷碗,都用草绳捆绑着。那时候我不留神砸碎一个饭碗,屁股上是要挨好多巴掌的,家里来了客人,经常为碗不够用而发愁。父亲在关键时刻,显示了他的敏捷身手,纵身跃上了卡车,抓起一摞摞瓷碗递向车下,伸手接的社员围成了群。卡车爬过陡坡时突然加速,他未来得及跳下车,被拉着跑出了我们的视野。天黑时分父亲回到了家里,鼻青脸肿,没和我们说话,也没进灶火窑里吃晚饭,直接上炕钻进了被窝。年我们村庄开始承包单干了,这时社员们的偷公现象近乎公开化了。原因是公社、大队、生产队相继解体,社员们不畏惧那些恶狠狠的干部了。偷的目标不再是粮食,而是集中在了集体林木上。因为离村庄远,数目不详,不易公平分配,弄不好会被干部们私卖私分。那年的冬天,我家的狗整夜着汪汪,听父母说,偷树贼们夜路上遇见后,相互还借火点烟。遗憾的是,这段偷公最疯狂的日子里,父亲却没什么作为。当时我们家在塬上急急忙忙地修了一处窑庄,还未来得及挖好窑洞。父亲趁夜把已经解散的大队林场里的苹果树和杏树,连根带泥刨出,扛着走几公里山路,移栽到新窑庄大门外,一夜往返一次,栽好一棵。可就在他前脚离开后,后脚就不知什么人,又移栽去了不知什么地方,父亲为此异常地沮丧。那时候我辍学在家,准备年底报名参*。一天中午我从村里遛达回来,老远看到大妹妹攀爬上了我家仅有的一棵大榆树,伸手撕扯架在树杈上的一个喜鹊窝。入冬不久,家里就没有柴草烧火做饭了,一大锅汤面条,拉了一上午风箱,都没烧开。以前偶尔可以去撕扯一点儿公家的柴草,现在都已经分到户,变成了耕牛的口粮。喜鹊在陇东乡下被认为是神鸟,叽叽喳喳叫几声,会被看作贵客到来的信号,伤害它被认为要遭报应。大伯母老远看着骑在树杈上的三妹,吓得惊慌失措,劝她赶快住手。大妹左手执木棒,拦挡轮番扑向她的喜鹊夫妻,右手撕拆喜鹊窝上的枯树枝,把窝拆得四散,窝里的一只小喜鹊受到惊吓,扑出来被寒风挟裹着跌落到了地上。我看到后冲大妹喊让住手,说烧柴的事情交给我,于是回家提起一把老斧头,飞快地跑向了山下河谷深处的一片槐树林。我们那里生长的槐树,木质过于柔软,盖房做家俱都不成,优点是繁殖能力强,栽种主要为的是绿化和水土保持。在那个初冬午后的夕阳下,我猫着腰顺着河谷走,真像做贼似地窜到了槐树林里,瞅准我能扛动的小槐树就砍。斧子的声音很大,惊得崖娃娃(山谷回音)乱叫,砍几下我就跑远藏起来,害怕有人来捉贼,等半天没动静了再返回去砍。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当时村民们都一心扑在自家的承包地里,侍弄自家的庄稼,恨不得在田里绣出花来,哪有心思留神山沟里的,那几棵不成材的歪脖树。后来的几天里,我用稚嫩的肩膀扛回了砍倒的槐树,摞成了一个很大的柴垛,赢得了父母少有的夸奖。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最激烈地反对父亲偷公的儿子,竟然也不知不觉地加入到了偷公的行列中,干起了贼的行当。有趣的是,多年以后我在部队与一位江苏的战友聊天,他也坦承自己那时候干过偷树的勾当,只是他在平原上砍伐,不会有斧子响动的回声,他是在树倒的那一瞬间发出响声时,才躲藏起来。看来那时候的人,的确都是穷疯了,哪里的喜鹊都难保住窝。村民大面积偷抢林木的情况,最终还是引起了*府的重视,听说导火索是有人胆大妄为,偷伐了公路两旁的许多大树。县上派人挨家挨户要搜了。母亲吓得大哭,怕抓住了影响我年底参*,就急着把背回家的槐树枝尽快烧完,灶堂里烧不完,就往土炕里边塞。这时候的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在一个火盆边上,火大得像村头盛满水的涝坝,烤得我浑身疼痛,可身子就是动弹不得,急得又哭叫和撒尿。后来似乎从梦中挣扎醒来了,发现身边的确有一摊火,伸手摸烫得我惨叫连连。父亲听到从另一个窑里跑过来看到,炕上新缝的被褥,不知什么时候着了火,烧得只剩下了被头被尾。这是家里卖了一年的鸡蛋钱,和一家人剪下的头发卖了,凑一起置办下的,我和弟弟当时就没了盖的。早晨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一坛菜油,提到集市上卖了,天黑时分买回了棉花布匹,母亲赶天亮缝出了新被褥。记忆中那一夜我没睡觉。年底我报名参*,最害怕偷公的事情,被人揭发而受到影响,幸运的是这事儿并没发生。我顺利入伍,并在部队服役了二十四年。

年转业离开部队,在南国之滨的北海定居后,接我老父亲来居住了整两年。他老人家此时已近花甲之年,弯腰弓背,两鬓斑白,我也由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老气横秋的中年人。聊起过去的生活,我总是小心翼翼的,怕触动了父亲内心里那些敏感的神经。不堪的往事,还是不提为好,免得伤感。我能感觉出父亲的心态也是如此,可无意之中的一件小事,还是让我们父子之间,发生了些许的难堪。一次我找师傅拆卸和重装了阳台的落地门,换下来两大块玻璃。父亲问我这么好的玻璃怎么换掉了?我说公家弄的这便宜东西有啥好的?说完就让师傅搬下楼,丢弃到了垃圾箱旁边。哪里知道父亲悄悄溜下楼,怀抱着那两块玻璃去废品站卖钱,没卖掉又抱了回来,搁在一棵大榕树下休息,向熟人打问收购的地方,两只手掌被玻璃割破,手上胳膊上衣裤上到处血迹斑斑。看到我走过来了,父亲低头不语,拾起地上的榕树叶擦揉手上的血。我看到后心里不是滋味儿,自责自己给父亲没把话说准确。旁边站着的老伯告我:“你老爸说,公家的东西不卖白不卖。”听明白后我心里猛地疼痛了一下。

晚上我思考再三,想单独跟父亲聊一次。我觉得尽管父亲不识字没有文化,可有些事情还是给他老人家说明白为好。我想说的是,公家是由好多个私人组成的,公和私是分不开的,偷公实际上也是偷私。可顾虑父亲年纪大了,生性固执,又客居在异地他乡的儿子家里,整天还嚷嚷着要回家,我说出这些文绉绉的语言,他不一定能够理解得了,弄不好还以为是在教训他,思虑再三,还是没开得了口。没多少时间,又出了件小事。一天午后我去上班,刚出门遇着父亲外出遛弯回来,手里提着二十来斤的一袋米,嘴里喘着粗气。“咱们家有米,您这是……”我问。“北门外的超市里的,我顺手就顺了出来。”父亲的语气里充满着得意洋洋。我当时就懵了。我立刻联想到不久前与父亲的一次聊天。他当时问我,北门外的和安超市,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我了解到那是老牌商企南宁百货公司开的,应该是国有控股吧,就随口说了一句:“公家的。”没想到又酿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惨剧”。当时我的脸色肯定变得很难看了。尾随父亲进了门,我嘴里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公家的东西也不能偷。”可能还会伴随着一腔怒火,字句像打枪一样,从胸腔中喷涌而出。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咬着牙压着嗓门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上次我说错了,那个超市是私人的。”父亲没说话,像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似的,提着那一袋米转身就出了门。我跟到门口时,瞅着父亲的背影望而却步了。超市有监控,有收银,有出入检查……那一刻我想得很多。转身回屋里生闷气,没几分钟父亲就回来了。带着失望的口气冲我发火:“也不说明白,几十岁的人了,连公私都分不清楚。”我听了哭笑不得。我再一次觉得,有必要给父亲严肃认真地谈一下公与私的问题了。我把时间预选在了晚饭后,打算动员他疼爱的孙女和孙子加盟,好有个融洽和谐的气氛。遗憾的是饭桌上我又一次改变了主意,我看着父亲的满头白发犹豫了。万一谈僵了,正好成了他回去的借口。而且我们父子之间早已模糊的“鸿沟”,会再一次清晰起来,这又何必呢?叶落终要归根,不久父亲执意回家乡生活了。后来我回故乡探视他,多半都在病床上。我竟然又听到父亲在病情缓解时,给他的病友吹嘘当年偷公的战绩。我能接上话茬跟他谈些什么吗?我觉得不能了。

我只能一声叹息!

种地

我与父亲关于种地的矛盾,是从年底开始的。我们家是贫农,父亲还当过贫协组长,按说应该是新中国土改*策的受益者才对,事实却恰恰相反。吃大锅饭的年代里,我们那儿每户都保留了少量自留地的,它的存在使农民拥有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侍弄好了能保证一家人的基本口粮。可由于二十多年从未调整,我家七口人,只拥有父亲和小姑出嫁后留下的两份自留地。这是我家几十年贫困和苦难的最主要原因,所以父亲比别的农民更盼望拥有自己的土地。联产承包后,家里一下分到了三十五亩地。父亲回家就说他已经是个小地主了,显得得意洋洋。我说你是*员,却尽说反动话。我母亲骂他是饿狗见食胡汪汪。父亲却说,现在的*策不就是让人争着当地主嘛?他就要过成个地主,给村里那些小瞧了他的人看看。“地主是剥削穷人的。”我说。“我要当他个好地主。”“地主还有好坏?”“当然有的。借粮食不用小斗借大斗还,还不上欠帐不用押田地,少收些租,给伙计吃好些。”“哪来那么多地让你当地主?”母亲说。“别人种不了我就包过来。”我很反感他要当什么地主,也没全听懂他说的话,可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些都与他小时候当长工打短工的经历有关。后来也渐渐明白,他所谓的当地主,其实就是后来所说的当种粮大户,*策鼓励还来不及呢!接下来我当兵在外五年,家里的情况,只能从书信往来中有个大致了解。为了增加劳动力,父亲让两个年幼的妹妹未入学,大妹和弟弟先后辍学回了家。最让我伤心的是,在山里劳动过程中,两个小妹年幼无知,推着架子车玩耍,三妹把二妹连人带架子车,推下了十多丈高的悬崖,落在了松软的*土上,侥幸保住了性命。当时报纸上的消息,都是乡下出了多少万元户,城里出了多少个体户,我看了心里不是滋味儿。年我从部队第一次回家探亲,看到父亲时的感觉,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不到五十岁的人,己经满脸褶皱,双手如钢叉一般粗硬。母亲也因为过度劳累,变得衰老了许多。可以肯定的是,由于守旧和固执,父亲五年来的“当地主”事业失败了。标志是我进家门后吃的面粉,都是在别人家借的。我经过了解发现,原因是逆反心理和保守思维做怪。拒绝生产队里的种地套路,不使用花钱多的化肥,改种老祖先的白玉米(苞谷)。这些谁都改劝不了父亲,他犟起来八头牛都拉不住。

我在宁夏和河西走廊当兵时,很注意观察驻地农村的发展情况,觉得我们老家草峰原上,塬少山多,靠天吃饭,种地辛苦劳累,不会有什么好前景。父亲年过半百,在生产队里已经耗尽了一身蛮力,外出打工只能搬砖背水泥,也干不了几年。不如在镇上开个小店,弟妹们外出打工,母亲干点儿家务,种几亩麦子够一家人口粮,我再接济点儿零花钱,就是个好日子。往后弟妹各自有了家庭,老两口守个小店混日月,也不失为养老的好办法。为此我试着从兰州发运回来几包外卖的*品服装,想拉着父亲到集市上练练手,还谈妥了在就近的代沟圈小镇上建铺面房的事情。勉强拉父亲去了一回集市,他却瞪起眼睛瞅着上门的顾客,跟见了仇人似的,一句话都不愿意说,没待一根烟工夫,就撒腿回了家。问起今后的打算,父亲说农民天生就是种田的,搞那些邪门歪道不是正路。五年没种成庄稼算不了什么,他现在是背着手撒尿——不服!还不到我管吃喝的时候!言辞悲壮慷慨,有一种屡败屡战的悲壮感。我当时尚年轻,对于自己的计划也不很自信,每月工资才百十元,还要考虑成家立业,给父母也接济不了多少。一句话,腰杆还没硬起来,当不了父亲的家。

父亲的事业进行得异常艰辛。大妹出嫁而去,弟弟因不满父亲的治家和领导方式,婚后不久就分家另过了。父亲率领的六七个人的劳动团队,只剩母亲和两个年幼失学的小妹了。种二十多亩田,饲养一群羊和一圈耕牛,拼着死命过日子。三年后我回家看到,家里收的粮食的确是比过去多了,可父亲累弯了腰,二妹到了出嫁年龄,背却累驮了。母亲更是满肚子的苦水和委屈,她因为身体衰老跑不动,放羊时羊群抢吃洒了农药的麦苗,五只羊被*死。为此她多次惨遭父亲*打,不是村民拉劝的话,早跳了悬崖。我问父亲家中的光景,父亲乐呵呵地说很好。指着柳条织成的两个粮仓说:“自从祖先来到这个荒山里,已经三代人了,哪里有过这么多的粮食,白面馍馍哪这么吃过?过年猪肉炖粉条都随便吃,以前大户人家也不过这样,我们的日子过起来了。”说话的口气的确有些像电影上的地主。“您这样不顾死命地干,收这点粮也是亏本的。”我并不认可他的看法。“麦子都堆成了山,亏什么本?”父亲听我给他泼冷水,脸就拉了起来。我耐心地给父亲讲,使在地里的力气,也和化肥种子一样是值钱的,城里人叫工钱。这两仓麦子的收成,卖成钱减掉化肥种子和工钱,可能还要亏本的,比不上打工挣钱买粮食划算。父亲听了就怒气冲冲,说庄户人家吃自己饭,睡自家炕,喝沟里泉水,要什么成本?人老祖辈不知多少代了,哪个农人的力气算过成本?又不是背井离乡的生意人。这样就跟我抬起了杠。父亲这辈子都以我这个当*干的儿子为荣的,对我说的事情,几乎是言听计从,唯独在劳动力成本这个问题的看法上,死活都不给我让步。而且犟劲十足,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直到去世我都没有说服他。一次他竟然反问我说:“你在部队干工作,领的工资里除过工钱赚到了多少?”竟然把我也给问住了。父亲种地的热情空前高涨,几乎到了狂热的程度。种地的目的主要是为卖粮,家里人实际吃不了多少。卖粮也主要是为购买各类种地的资料,年复一年,循环往复,其目的就是在这种滚雪球的过程中赢得利润。两个妹妹出嫁留下了承包地,加上揽种别人家的撂荒田,父母二人坐拥了二十多亩承包地。为赚利润就得勤俭节约,降低成本,在这方面父亲绝对是一个榜样。我亲自看见他把掉到灰尘里的面条,拾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村里有人批评我少见多怪,说他们常年与我父亲打交道,经常看到他把从牙缝里剔出的菜叶,都又送进嘴里咽进了肚子里。我在城里拿着工资旱涝保收,父母面朝*土背朝天辛苦劳作,我于心不忍,接济他们自然是应该的。每次我给的钱他都投进了种地的成本中,家中常年都不买二斤肉吃。我们一家三口每年回去探望父母,面对的都是粗米淡饭,妻女多有怨言,我左右为难。父亲却板着脸说:“农人的日子就是这样,要怎么样?”最可怜的是我的母亲,没有办法摆脱父亲的“绑架”,没过上几天轻松日子。尽管父亲很固执,可几年后显现出的差距,他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外出打工的人家,瓦房一间间地盖了起来,父母还住在土窑洞里。究其原因,主要是化肥和农药涨价太快,粮食价格却稳如泰山。当父亲认识到这个问题后,据说曾经火冒三丈地去找过村干部,为此骂天骂地,怒不可遏。还在电话上要求我给省上或中央领导写信,甚至代他上访。他太把自己这个当小*官的儿子当人物看了,我只能在小报上发几篇牢骚文章而已。除此之外,只能敷衍应付。电话里给他说,领导不敢涨粮价,涨了要给城里人发放粮食补贴,人多发不起。父亲就不再说话了。

收麦时节我回了一次老家,又与父亲争辩了一次种粮亏赢的问题。那一年遭了旱灾,父亲种在深山里的近六亩麦子,每亩只能收二百多斤。这时候他和母亲已年老体弱,不能入山下地收割,只能雇请麦客。按当时的人工收割价,再加上后续拖拉机拉运和机械碾场收装,开支完全抵消了二千斤麦子的销售收入,还没算前期的劳作辛苦和种子化肥投入。“不用收割了。喜欢就掏钱买,别人会送上门来的。”我说。“胡说,人老祖辈的,谁把长熟的麦子扔到山里喂麻雀老鼠?”父亲怒气冲天。

“收和不收一样的,再伤身劳神去折腾,实在就算不过账了。”“收了不赚钱,可有二千斤麦子在啊,能吃到外国人的嘴里吗?”“这个……”父亲的话,我还真是回答不上来。回到兰州后,我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又观察了粮油市场的最新情况。原来市民的粮油补贴早已取消了,米面供应和价格问题,已经不再是一个话题了。看来父亲这样不计自身苦力成本的一批农民,给国家和社会的确是有大贡献的。后来家里装了电话,一家人的交流就更多了。父亲兴奋地告诉我说,种地不交公粮了,还发补贴款。我就泼冷水说,是*府可怜你们这些算不过账的农民才这样,他听了不高兴。我就又给他解释说,现在到处都喊叫卖粮难,再种粮食就是给*府找麻烦。他就更纳闷了,说好多的山坡地都撂荒了,青壮劳力都进了城,哪里来那么多粮食?我说是科学种田产量高了,你们这些老农早该收摊了。父亲就再不吭声。突然有一天父亲来电说,他从电视上知道,国家大量进口粮食,还怨我尽骗他。

父亲要种地,母亲就得陪着种,可她身体吃不消,别人又劝不住,这成了一个棘手问题。老两口为此经常斗嘴呕气,甚至拳脚相加,此情景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弟妹们都非常地难堪。我多次回家苦口婆心相劝,说国家领导人七十岁都该退休了,父亲却说,国家领导人有退休金他没有。我说我肯定会养你啊!他说自己种着吃自在。年父亲查出有轻微心脏病,我们全家合谋将病说重了些,医院检查,才哄骗他到北海我家居住,主要目的是彻底结束他的种地事业。父亲在北海的日子里,有些像熬鹰。我们的目的是想让他忘却土地和庄稼,回去后能安安稳稳过几天清闲日子。就像笼中的鹰忘却天空和翱翔,最终能够听从猎人的指挥。我和爱人孩子与父亲聊天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种地的话题,尽量延长他的居住时间,增添他的生活乐趣,争取尽快达到目标。一次父亲拾到一捆麻绳,和一个木算盘拿到家里,夜里拨得算盘珠子啪啪响,还叹长气儿,我和妻子听着就紧张。不久又发生了一件趣事,父亲与院里的老人聊天,都吹嘘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父亲板着脸伸了两个指头。第二天就有人对我妻子说,你家阿公有二千万。这两个指头到底代表多少?一家人都急着要问父亲,我当了半天弯弯绕,才给父亲解了围。过年时战友的家人请吃饭,饭后在酒店门口放烟花,父亲专注于看热闹,把战友的父亲交他保管的一瓶陈年茅台,忘在街边丢掉了。当他知道这瓶酒值几千元时,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回到家里一直念叨说,这酒值好几亩麦子。一天夜里,我在书房写稿子,父亲起夜后顺路推开了书房门。他问我说,你这么点灯熬油地写文章,除过工钱能赚多少?我说现在写文章是亏本买卖,赚不了什么钱。父亲又问那为什么还要写?我说主要是爱好这个事情,也算有个追求。他就板起脸跟我说,你爱好写文章,我一个农人,怎么就不能爱好种地,就不能追求追求?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了。夜里我久久未能入眠,思忖良久,对于父亲如此执着于种地,似乎有了一些理解,也想起了他以前说的要当一个好地主,把日子过起来的那些话。我的作家梦虽然还没有实现,可毕竟正处壮年,而且是脑力劳动,只要努力总还有些希望。父亲已经年老体衰,他的理想因为时运不济无法实现,只能抱憾终生了。

北海生活两年之后,我送父亲回到了故乡。

两年时间家乡变化很大,最突出的是,种玉米能赚到大钱了。具体来讲是,新品种玉米产量每亩过了千斤,是小麦的一倍还不止,市场价格和小麦相差不多,且销售渠道畅通,前景广阔。

我返回北海没几天,父亲就扑向了田地,开始折腾种植玉米,没有谁能阻拦得住。据弟弟来电讲,父亲在城里生活了两年,眼界大开,有了经营眼光。他弃耕了远在深山里的全部承包地,把家门口的四亩平整塬地全种了玉米,看架势是要大干一番。我听完长吁了一口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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