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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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0/7 9:05:00

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童话之一,可能是我接触童话这个体裁时的年龄较晚,所以我对一些著名的故事,比如丑小鸭,白雪公主什么的没有感觉。但是像快乐王子,一千零一夜这些精巧和内蕴的故事更为敏感。

我补了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和石榴之家的部分作品,它的一些风格这让我想起了我在少年时期所看的一些中国当代的科幻作品,其中以作家长铗为我最爱(尤其以麦田里的中国王子风格尤其近似)。繁荣于九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纪最开始的几年里的中国科幻文学,曾经是被冠以儿童文学之浅薄名号而不受国内大众读者喜爱。

真是奇迹,近代西方充满神性的爱情童话竟然和二十年前中国的传奇科幻文学如出一辙。

我在此无欲多谈中国科幻文学(虽然我曾深爱着他们!)

只是对这种神奇的相似性感到惊讶,王尔德的童话将感性无限扩张,加之以华丽的语言,画面感和激情偾张,构成了一出浪漫的戏剧。这种美学的外壳(和其拖冗)冲淡了现实悲剧的内核。但在想象力上…我感觉是有限的,受到童话体裁限制,在剧情复杂程度和尺度上有了超级重的限制。所以往往是悲闷而不痛彻,华丽而不壮丽。

但很好入口,我搬运了我个人认为最精彩的一篇(很幸运,我找到了巴金的译文,和书中一致,但可能有错别字,我没校对过...)

私认为巴金译版很好

推荐如下这个版本,物美价廉

打鱼人和他的灵*

每天晚上年轻的打鱼人出海打鱼,撒下他的网到水里去。

遇到风从陆地上吹来的时候,他便捉不到鱼,或者最多捉到一丁点儿,因为那是一种厉害的有黑翅膀的风,而且巨浪涌了起来迎接它。然而要是风向岸上吹的时候,鱼便从水底浮起,游到他的网里去,他捉住了它们拿到市场上去卖。

每天晚上他出海打鱼,有一晚,他曳网时网重得不得了,他差一点儿没法把网拖到船上来。他笑了,他对自己说:“我一定把所有的游鱼全捉到了,不然就是什么讨厌的怪物进了网,那个东西在一般人看来也许是一种珍奇的异物,再不然就是伟大的女王喜欢玩的一种可怕的东西。”他便使用尽力气拉粗绳,直拉到他两只胳膊上长长的血管暴起来,就跟盘绕在一个铜花瓶上面的蓝釉条纹一样。他又用力拉细绳,那个扁平软木浮子的圈儿越来越近,最后网就升到水面上来了。

可是里面一尾鱼都没有,也没有怪物,也没有可怕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人鱼躺在网中酣睡。

她的头发像是一簇簇打湿了的金羊毛,而每一根细发都像放在玻璃杯中的细金钱,她的身体像白的象牙,她的尾巴是银和珍珠的颜色。银和珍珠颜色的便是她的尾巴,碧绿的海草缠在它上面;她的耳朵像贝壳,她的嘴唇像珊瑚。冰凉的波浪打着她冰凉的胸膛,海盐在她眼皮上闪光。

她实在太美了,那个年轻的打鱼人一眼看到她,就充满了惊讶、赞叹。他伸出手,将网拉到自己身边,埋下身子,把她抱在怀里。他挨到她的时候,她像一只受了惊的海鸥似地叫出声来就醒了。她用她那紫水晶一般的眼睛惊恐地看他,一面挣扎着,想逃出来。可是他把她抱得紧紧的,不肯放开她。

她看见自己实在无法逃走了,便哭起来,一面说:“我求你放我走,因为我是一位国王的独养女,我父亲上了年纪,而且只有一个人。”

可是年轻的打鱼人答道:“我不放你走,除非你答应我不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我唤你,你就来唱歌给我听,因为鱼喜欢听人鱼的歌声,那么我的网就会装满了。”

“要是我答应了你这个,您真的放我走吗?”人鱼大声说。

“我真的放你走。”年轻的打鱼人说。

她照他所向往的答应了,并且用了人鱼的誓言*了咒。他松开两只胳膊,她带着一种奇怪的恐惧浑身抖着,沉到水里去了。

每天晚上年轻的打鱼人出海打鱼,他唤人鱼,她便从水中升起,给他唱歌。江猪成群地游到她四周来。野鸥们在她的头上盘旋。

她唱一首很出色的歌。因为她唱的是人鱼们的事情:他们把他们的家畜从一个洞里赶到别一个洞里去,将小牛扛在他们的肩头;她又唱到半人半鱼的海神,他们生着绿色的长须,露着多毛的胸膛,每逢国王经过的时候他们便吹起螺旋形的海螺;她又唱到国王的宫殿,那是完全用琥珀造成的,碧绿的绿宝石盖的屋顶,发光的珍珠铺的地;又唱到海的花园,园中有许多精致的珊瑚大扇整天在扇动,鱼群像银鸟似地游来滑去,秋牡丹扒在岩石上,浅红的石竹在隆起的*沙中出芽。她又唱到从北海下来的大鲸鱼,它们的鳍上还挂着尖利的冰柱;又唱到会讲故事的海中妖女,她们讲得那么好,叫过往的客商不得不用蜡塞住两耳,为的是怕听见她们的故事,会跳进海里淹死;又唱到有高桅杆的沉船,冻僵的水手们抱住了索具,青花鱼穿过开着的舱门游来游去;又唱到那些小螺蛳,它们都是大旅行家,它们粘在船的龙骨上:周游了世界;又唱到住在崖边的乌贼鱼,它们伸出它们黑黑的长臂,它们可以随意使黑夜降临。她又唱到鹦鹉螺,她有自己的猫眼石刻出来的小舟,靠着一张绸帆航行;又唱到那些弹竖琴的快乐的雄人鱼,他们能够把大海怪催睡;又唱到一些小孩子,他们捉住光滑的海豚,笑着骑在它们的背上;又唱到那些美人鱼,她们躺在白泡沫中,向水手们伸出胳膊来;又唱到生长弯曲长牙的海狮,和长着飘动的鬃毛的海马。

她这样唱着的时候,所有的金枪鱼都从水深处浮上来听她的歌声,年轻的打鱼人在它们的四周撒下网捉住了它们,不在网中的那些又被他用鱼叉擒住了。他的船上载满了鱼,小人鱼就对他微微一笑,沉到海里去了。

然而她从来不肯走近他,让他挨到她的身子。他常常唤她,求她,可是她不答应;要是他想去捉住她,她立刻就跳进水里去了,快得像海豹一样,并且那一整天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她的歌声在他的耳里听来一天比一天更好听。她的声音是那么美好,他听得连他的网和他的本领都忘记了,他也不去管他的行业了。金枪鱼成群地游过他面前,朱红色的鳍和凸起的金眼非常显明,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它们。他的鱼叉搁在旁边不用了,他那柳条编的篮子也是空空的。他张着嘴,惊异地瞪着眼,呆呆地坐在他的船上倾听,一直听到海雾在他四周升起,浪游的明月将他的褐色的四肢染上银白。

一天晚上他唤她,并且对她说:“小人鱼,小人鱼,我爱你。让我做你的新郎吧,因为我爱你。”

可是人鱼摇摇她的头。“你有一个人的灵*,”她答道,“要是你肯送走你的灵*,我才能够爱你。”

年轻的打鱼人便对自己说:“我的灵*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不能够看见它,我不可以触摸它,我又不认识它。我一定要把它送走,那么我就会得到很大的快乐了。”于是他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就在漆着彩色的船上立起来,向人鱼伸出他的胳膊。“我要送走我的灵*,”他大声说,“你就会做我的新娘,我要做你的新郎,我们要一块儿住在海底下,凡是你所歌唱过的你都引我去看,你愿望的事我都要做,我们一辈子永不分离。”

小人鱼快乐地笑出声来,她把脸藏在了手中。

“可是我怎样把我的灵*送走呢?”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告诉我要怎样才办得到,是啊,我一定会照办的。”

“啊呀!我不知道啊,”小人鱼说,“我们人鱼族是没有灵*的。”她带着沉思的样子望望他,就沉下去了。

第二天大清早,太阳从山头升起还不到一掌高,年轻的打鱼人就走到神父的家里去,叩了三下门。

门徒从门洞中往外面看,看见是他,便拉开了门闩,对他说:“进来。”

年轻的打鱼人进去了,他跪在地板上铺的清香的灯心草上,向着那位正在诵读圣书的神父大声喊着说:“神父啊,我爱上一个人鱼了,我的灵*在阻拦我,不让我随心所欲。请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够送走我的灵*,因为我实在用不着它。我的灵*对我有什么价值呢?我不能够看见它,我不可以触摸它,我又不认识它。”

神父打着自己的胸膛,回答道:“唉,唉,你疯了,再不然你就吃了什么*草了,因为灵*是人的最高贵的一部分,它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我们应当把它用到高贵的地方。世间再没有比人的灵*更宝贵的东西,任何地上的东西都不能跟它相比。把全世界的*金集在一块儿,才有它那样的价值,它比国王们的红宝石贵重得多。所以,我的孩子,不要再想这件事,因为这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啊。至于人鱼,他们是无可救药的,什么人跟他们交往,也会是无可救药的。他们就跟那些不分善恶的野兽一样,主并不是为着他们死的啊。”

青年渔人听了神父这番不入耳的严厉的话,眼里充满了泪水。他站起来,对神父说:“神父啊,牧神住在树林里,他们很快乐,雄人鱼坐在岩石上弹红金的竖琴。我求您,让我也像他们那样吧,因为他们过的日子就跟花的日子一样。至于我的灵*,要是我的灵*在跟我所爱的东西中间作梗,那么它对我还有什么好处呢?”

“肉体的爱是淫邪的,”神父皱着眉头大声说,“上帝听任在他的世界中出现的那些邪教的东西都是邪恶的。林小的牧神是该诅咒的,海里的歌者也是该诅咒的!我在夜晚听见过她们的声音,她们想引诱我抛开我的晚课经。她们敲我的窗,大声笑。她们在我的耳边悄声地讲她们那些有*的欢乐的故事。她们用种种的诱惑来诱惑我,我要祷告的时候,她们却跑来揶揄我。她们是无可救药的,我告诉你,她们是无可救药的了。对于她们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更不会让她们到天堂或地狱里面去赞美上帝的名字。”

“神父啊,”年轻的打鱼人叫喊道,“您不知道您说的什么。有一天我下网捉住了一位国王的女儿。她比晨星还要美,比月亮还要白。为了她的肉体我甘愿舍掉我的灵*,为了她的爱我甘愿放弃天国。我求您的事,请您告诉我吧,让我平安地走回去。”

“去!去!”神父叫道,“你的情妇是无可救药的了,你也会跟着她弄到无可救药的地步。”神父不给他祝福,却把他赶出门去。

年轻的打鱼人从神父那里出来便走到市场去。他走得很慢,埋着头,好像有什么忧愁似的。

商人们看见他走来,便低声交谈,其中一个人走到他面前,唤他的名字,对他说:“你要卖什么东西?”

“我要把我的灵*卖给您,”他答道,“我求您把它给我买去吧,因为我讨厌它。我的灵*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不能够看见它,我不可以触摸它,我也不认识它。”

可是商人们拿他开玩笑,对他说:“人的灵*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它连半边破银元也不值。把你的身体卖给我们作奴隶吧,我们给你穿上海紫色的衣服,在你手指头上戴一个戒指,把你拿去给伟大的女王作弄臣。可是不要再提你的灵*,因为它对我们毫无用处,而且一文不值。”

年轻的打鱼人便对自己说:

“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神父对我说,灵*的价值比得上全世界的*金,商人们却说它不值半边破银元。”

他出了市场走下海边去,他坐在那里沉思他究竟应该怎样做。

到了正午,他记起来他一个同伴(那是一个采集伞形草的)曾经对他讲过,有一个年轻的女巫,住在海湾头一个洞窟里,她的巫术十分高明。他便站起来跑去找她,他非常着急地要弄掉他的灵*,他沿了海边沙滩跑着,在他后面扬起一股尘雾。那个年轻的女巫由于自己手掌发痒知道他走来了,她笑着,把她一头红发散开来。她站在洞口等他,她的红头发长长地垂在她四周,她手里拿着一枝正在开花的野*芹。

他气咻咻地跑上悬崖来向她俯身行礼的时候,她大声问道:“你缺少什么呢?你缺少什么呢?你是要在逆风的时候鱼进你的网来么?我有一支小芦管,只要我吹起它来,鲻鱼就会游进海湾里来的。可是这有个代价,漂亮的孩子,这有个代价。你缺少什么呢?你缺少什么呢?你是要风暴打翻船,好把珠宝箱子给冲到岸上来么?我有的风暴比风有的还多,因为我所伺候的主人比风更有力,用一个筛子和一桶水我就能够把大船送到海底去。可是我要个代价,漂亮的孩子,我要个代价。你缺少什么呢?你缺少什么呢?我知道有株花生在山谷里,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它的叶子是紫色的,有一颗星长在花心,它的汁像牛奶一样的白。要是你用花去挨王后的坚贞的嘴唇,她就会跟随你走到天涯海角。她会从国王的床上起来,跟着你走遍全世界。但这有个代价,漂亮的孩子,这有个代价。你缺少什么呢?你缺少什么呢?我能够把蟾蜍拿来在研钵中捣碎,将粉末作成羹,用一只死人的手去搅拌它。等你的仇人睡着的时候,把羹洒在他身上,他就会变成一条黑黑的*蛇,他自己的母亲会将他杀死。我能够用一个轮子把月亮从天上拉下来,我可以拿一块水晶让你在那里面看见死。你缺少什么呢?你缺少什么呢?告诉我你要什么,我就会把它给你,你得偿给我一个代价,漂亮的孩子,你得偿给我一个代价。”

“我要的只是一件小事,”年轻的打鱼人说,“然而神父却跟我生气,把我赶出来。这只是一件小事,商人们都拿我开玩笑,拒绝了我。所以我才来找你,不管人们都说你是坏人,并且不论你要的代价是什么,我要付给你。”

“那么你要做什么事呢?”女巫走到他跟前,问他。

“我要送走我的灵*。”年轻的打鱼人答道。

女巫的脸色马上发白,她浑身发抖,把她的脸藏在她的青色大氅里边。“漂亮的孩子,漂亮的孩子,”她喃喃地说,“那是一桩可怕的事情啊。”

他摇了摇他的棕色卷发,笑起来。他回答道:“我的灵*对我毫无用处。我不能够看见它,我不可以触摸它,我也不认识它。”

“要是我告诉了你,那么你给我什么呢?”女巫用她那美丽的眼睛望着他,问道。

“五个金元,”他说,“还有我的网,我住的树条编的房子,我用的那只漆着彩色的船,只要你告诉我怎样去掉我的灵*,我就把我所有的东西全给你。”

她嘲弄地笑他,又拿她手里那枝*芹去打他。“我能够把秋天的树叶变成*金,”她答道,“只要我肯,我就能把苍白的月光织成银子。我所伺候的主人比世界上一切的国王都阔,他的领土有他们全体的那么大。”

他叫起来:“倘使你的代价既不是金子,又不足银子,那么我得给你什么呢?”

女巫用她那纤细的白手抚摩他的头发。“你一定得跟我一块儿跳舞,漂亮的孩子。”她喃喃地说,一面对他微笑。

“就只有那样吗?”年轻的打鱼人惊奇地大声说,他站了起来。

“就只有那样。”她答道,她又向他微笑。

他说:“那么等到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找一个秘密地方一块儿跳舞;跳过舞,你就得告诉我,我要知道的那件事。”

她摇她的头。“等到月亮圆的时候,等到月亮圆的时候。”她喃喃地说。随后她向四周张望一下,又侧耳倾听一忽儿。一只青鸟唧唧地叫着从巢里飞起来,在沙丘上空打圈子,三只有斑点的小鸟在灰色的野草丛中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它们在低声讲话。此外就只有海浪在冲洗下边光滑石子的声音。她便伸出她的手,拉他到她身边来,把她的干嘴唇放在他耳边,她低声说:

“今天晚上你一定得到山头来。今天是安息日,‘他’要来的。”

年轻的打鱼人吃了一惊,他望着她,她露出她的白牙齿笑着。“你说的‘他’是什么人?”

“你不用管,”她答道,“今晚上你去站在鹅耳枥树下等着我来。要是有只黑狗向着你跑来,你用一枝柳条去打它,它就会跑开的。要是有只猫头鹰跟你讲话,你不要答它。等到月亮圆的时候,我就会跟你在一块儿,我们在草地上一块儿跳舞。”

“可是你肯对我发誓,你一定告诉我,怎样送走我的灵*吗?”他发问道。

她走到大太阳下面去,风微微吹动她的红头发。“我拿山羊蹄子来起誓。”她答道。

“你是女巫里面最好的,”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我今晚上一定要跟你在山头上跳舞。说实话,我倒愿意你向我要金要银呢。不过你要的代价既然是这样,你就会得到的,因为这只是一件小事。”他向她脱帽,深深地点一个头,满心欢喜地跑回城里去了。

女巫目送着他的背影,等到他不见了的时候她才回到她的洞里去。她从一个雕花的杉木匣子里面拿出一面镜子来放在架上,在架子面前一块燃红的木炭上烧起马鞭草来,于是从烟圈中去望镜子。过了一忽儿她气愤地捏紧拳头。“他应当是我的,”她喃喃地说,“我跟她一样地好看。”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以后,年轻的打鱼人便爬到山顶上去,站在鹅耳枥树树枝下面。圆形的海像一面磨光的金属的盾似地横在他的脚下,在小海湾中移动着渔船的影子。一只大猫头鹰长着一对硫磺般的*眼睛,在唤他的名字,可是他并不答应。一条黑狗向着他跑来,对他狂叫。他用一枝柳条去打它,狗汪汪地哀号着走开了。

到了半夜,女巫们蝙蝠似地从空中飞来了。她们落到地上的时候,马上叫起来:“呸!这儿有个生人!”她们用鼻子到处嗅着,彼此交谈着,又做着暗号。最后那个年轻的女巫来了,她的红头发在空中飘动。她穿一件金线衣裳,上面绣了许多孔雀的眼睛,一顶绿色天鹅绒的小帽戴在她的头上。

女巫们看见她的时候,她们尖声叫起来:“他在哪儿?他在哪儿?”但她只是笑了笑,她跑到鹅耳枥树那儿,拉起打鱼人的手,把他带到月光里,开始跳起舞来。

他们不停地转来转去,年轻的女巫跳得那么高,他可以看见她那对深红色的鞋跟。于是一阵马蹄声迎着跳舞的人们冲过来。这是一匹马快跑的声音,可是他看不见马,他害怕起来了。

“更要快,”年轻女巫叫道,她把胳膊挽在他的颈项上,她的气息热热地挨到他的脸。“更要快,更要快!”她叫道,地好像在他的脚下旋转起来。他觉得头晕,他忽然感到一种大的恐惧,仿佛有什么凶恶的东西在望着他似的。后来他看见在一块岩石的阴影下面有一个人,可是先前并没有人在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男人,穿一身黑天鹅绒衣服,是照西班牙样式剪裁的。他的脸色苍白得很古怪,可是他的嘴唇却像一朵骄傲的红花。他好像很疲倦,身子向后靠着,没精打采地玩弄着他的短剑的剑柄。在他身旁草地上放着一顶装饰着羽毛的帽子,还有一副骑马的手套,镶着金边,并且缝了珍珠在上面,设计非常巧妙。一件黑貂皮里子的短上衣挂在他的肩上,他一双纤细洁白的手上戴满了指环,重重的眼皮垂在他的眼睛上。

年轻的打鱼人呆呆地望着他,就好像中了魔法似的。后来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对上了,不管他跳舞到什么地方去,他总觉得那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他听见年轻的女巫在笑,便搂紧了她的腰,带着她疯狂地旋转。

忽然间一条狗在树林里叫起来,跳舞的人全停止了。她们两个两个地走过去,跪下,吻那个人的手。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小小的微笑便挨到他的骄傲的嘴唇,就像一只小鸟的翅膀挨着水,使得水发笑一样。可是他的微笑中含得有轻蔑的意味。他还是不停地望着年轻的打鱼人。

“来!我们也去礼拜去,”年轻的女巫悄声说,她拉着他过去,他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愿意去做她求他做的事,他便跟着她过去。可是等他走近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在胸上划了一个十字,并且唤了圣名。

他刚刚这样做了,女巫们立刻像老鹰似地尖叫起来,飞走了,而那张老是望着他的苍白脸孔上也起了痛苦的痉挛。那个人走到一个小树林去,吹起口哨,一匹戴着银辔头的小马跑来接他。他跳上了马鞍,还回转头来忧愁地望望年轻的打鱼人。

那个红头发的女巫也想飞走,可是打鱼人捉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捏着。

“放开我,”她叫道,“让我走吧。因为你说了不应该说的名字,做了我们不可以看的记号。”

“不,”他答道,“除非你把秘密告诉我,我就不放你走。”

“什么秘密呢?”女巫说,她像一头野猫似地跟他挣扎,一面咬着她那在冒泡沫的嘴唇。

“你知道的。”他回答。

她那草绿色的眼睛被泪水弄暗了,她对打鱼人说:“你向我要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提这个。”

他笑着,把她捏得更紧了。

她看见她跑不掉了,便悄悄地对他说:“实在说,我跟海的女儿一样地好看,我跟那些住在碧海里的姑娘一样地漂亮。”她说着便向他献媚,把她的脸挨在他的脸上。

可是他皱着眉头把她推开,对她说:“要是你不遵守你给我的诺言,我就要把你当作一个假的女巫杀死。”

她的脸立刻变成灰色,像一朵洋苏木的花一样,浑身战抖起来。“好,就那样吧,”她喃喃地说,“这是你的灵*,又不是我的。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办吧。”她从她的腰带里拿出一把有着绿蛇皮刀柄的小刀来,给了他。

“这东西对我有什么用处呢?”他惊奇地问她道。

她沉默了一忽儿,脸上现出了恐怖的表情。随后她把她垂下的头发从前额抹上去,她带着古怪的微笑对他说:“人们所谓身体的影子,并不是身体的影子,却是灵*的身体。你把背朝着月亮站在海滩上,从你双脚的四周切开你的影子,那就是说你的灵*的身体,你再叫你的灵*离开你,它就会照你的话做的。”

年轻的打鱼人打起颤来。“这是真的吗?”他低声说。

“这是真的,我倒宁愿不曾告诉你啊。”她大声说,就抱住他的双膝哭起来。

他推开她,让她留在繁茂的草丛中;他把小刀放在腰带里,走到了山边,便爬下去。

他的灵*在他的身体内唤他,对他说:“喂!我跟你同住了这许多年,又做了你的佣人。现在不要把我赶走吧,我对你做过什么坏事呢?”

年轻的打鱼人笑起来,答道:“你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坏事,不过我现在用不着你了。世界大得很,有天堂,也有地狱,还有在这两者之间的那所昏暗不明的房子。你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不要来麻烦我,因为我的爱人现在在唤我。”

他的灵*向他苦苦地哀求,但是他并不理它,他只顾一个岩一个岩地跳过去,脚步轻快得像一头野山羊,最后他到了平地,到了*沙的海滩。

他站在沙滩上,背朝着月亮。他有着青铜色的四肢和结实的身材,看起来就跟一座希腊人雕塑的像一样,从海的泡沫里伸出好些只雪白的胳膊来招呼他,从海的波浪中站出好些个朦胧的人形来对他行礼。在他的前面躺着他的影子,那就是他的灵*的身体,在他的后面蜂蜜色的空中挂着一轮明月。

他的灵*对他说:“倘使你真要赶走我的活,你一定得在我走之前给我一颗心。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把你的心给我一块儿上路吧。”

他摇摇头微笑。“要是我把我的心给了你,我拿什么去爱我的爱人呢?”他大声说。

“你存点好心吧,”他的灵*说,“把你的心给我,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我害怕。”

“我的心是属于我的爱人的,”他答道,“你不要耽搁了,走你的!”

“难道我就不应该爱吗?”他的灵*问道。

“走你的,因为我用不着你了,”年轻的打鱼人不耐烦地叫起来,他拿出那把带绿蛇皮刀柄的小刀从他双脚的四周把他的影子切开了,影子站起来就立在他面前,望着他,它的相貌跟他完全一样。

他向后退,把小刀插进他的腰带里去,他感到了恐惧。“走你的,”他喃喃地说,“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的脸。”

“不,我们一定要再见的。”灵*说。它的声音很低,又好像笛声一样,它说话的时候,它的嘴唇仿佛就没有动似的。

“我们怎么会再见呢?”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你不会跟着我到海底下去吧?”

“我每年要到这儿来一次,来唤你,”灵*说,“也许你会用得着我。”

“我用你来做什么呢?”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不过随你的便吧。”他说完就钻进水里去了。那些半人半鱼的海神吹起他们的号角,小人鱼便浮上来迎他,伸出她的两只胳膊抱住他的颈项,吻他的嘴。

灵*站在寂寞的海滩上,望着他们。等他们沉到海里去了以后,它就哭哭啼啼地穿过沼泽地走了。

一年过完了,灵*回到海边来,唤着年轻的打鱼人。他从海底浮上来,对它说:“你唤我做什么?”

灵*回答道:“走近一点,我好跟你讲话,因为我看见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便走近一点,蹲在浅水里,用手托着头静静地听着。

灵*对他说:“我离开你以后,便转过脸向东方旅行。一切聪明的事物都是从东方来的。我走了六天,在第七天的早晨我到了一座小山下面,那是鞑靼人国境内的山。我坐在一棵柽柳树的荫下躲避太阳。地是干的,而且热得烫人。人们在平原上不断地来来往往,就像苍蝇在打磨得很光的铜盘子上面爬来爬去一样。

“在正午时候,地平线上扬起一股红沙尘的云烟来。鞑靼人看见了,便张起他们的画弓,跳上他们的小马,朝着那儿跑去。女人们尖声叫着跳进大车里,躲藏在毛帘子后边。

“到了*昏时候,鞑靼人回来了,可是他们中间少了五个人,就是回来的人里面受伤的也不少。他们把马套在大车上,急急忙忙地赶着车子走了。三只胡狼从洞里出来,在后面望着他们。它们用鼻孔吸了几口气,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平原上燃起了营火,便朝那儿走去。一群商人围着火坐在毡上。他们的骆驼拴在他们后面的桩上,服侍

他们的黑奴们正在沙地上搭起熟皮帐篷,还用霸王树做了高高的围墙。

“我走近他们的时候,商人中间的头领站起来,抽出他的刀,问我来干什么。

“我回答说:我是我自己国里的一个王子,鞑靼人要拿我做他们的奴隶,我逃了出来。头领微微笑了,他指给我看挂在长竹竿上的五个头颅。

“然后他又问我谁是上帝的先知,我回答他说穆罕默德。

“他听见了假先知的名字,便深深地鞠躬,拿起我的手,叫我坐在他的身边。一个黑奴拿木盆盛了一点儿马奶给我送来,还拿来一块烤小羊肉。

“天刚刚亮,我们便动身了。我骑在一匹红毛骆驼上,在头领的旁边慢慢地走着,一个‘跑前站的’擎着一根长枪跑在我们前面。战士们在两边走,骡子驮着商货跟在后面。这个商队里一共有四十峰骆驼,骡子的数目却有两个四十。

“我们从鞑靼人的国土走进了诅咒月亮的人的国境。我们看见鹰狮在白岩石上看守它们的*金,有鳞甲的龙在它们的洞穴里酣睡,我们走过山上的时候,大家都不敢吐气,恐怕雪会落在我们的身上,各人的眼睛上都绑了一条纱帕。我们穿过山谷的时候,矮人们躲在大树窟窿里用箭射我们,夜晚我们还听到野人擂鼓。我们到猴塔的时候,我们在猴子面前放了些果子,它们便没有伤害我们。我们到蛇塔的时候,我们用铜碗盛了热牛奶给蛇喝,蛇便放我们平安地过去。我们在路上有三次到过奥古萨斯河岸边。我们坐在拴着吹胀了的大皮口袋的木筏上渡过河去。河马气冲冲地朝着我们,它们想把我们弄死。骆驼看见它们,就打颤。

“每个城的王都向我们征收过境税,却不许我们走进他们的城门。他们从城墙上丢下面包来给我们,还有小的蜂蜜玉麦糕和大枣馅的细面饼。每一百个篮子的东西换我们一颗琥珀珠子。

“乡村里的人看见我们走近,就在井里放下*药,自己逃到山顶去了。我们同马加代人(Magadae)打了仗,那种人生下来是老人,却一年比一年地越长越年轻,长到小孩的时候就死了;我们又同拉克土伊人(Laktroi)打了仗,那种人说自己是老虎的儿子,把浑身涂成*黑两种颜色;又同奥南特人(Aurantes)打了仗,那种人把死人埋在树顶上,自己却住在黑洞里,为的是害怕太阳(那是他们的神)会杀死他们;又同克林尼安人(Krimnians)打了仗,那种人崇拜一只鳄鱼,给它戴上了绿玻璃耳环,还拿牛油和鲜鸡去喂它;又同长着狗脸的阿加中拜人(Agazonbae)打了仗;又同长着马脚的西班人(Sibans)打了仗,他们跑得比马还快。我们商队里有三分之一的人战死了,另外三分之一的人饿死了。剩下的人都抱怨我,说我给他们带来了噩运。我从一块石头底下捉到一条有角的*蛇,让它刺我。他们看见我没有病痛,都害怕了。

“在第四个月,我们到了伊勒尔城(Illel)。我们走到城外小树林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空气十分闷热,因为月亮到天歇宫里旅行去了。我们从树上摘下熟了的石榴,剖开它们喝它们的甜汁。然后我们躺在毡上等待天明。

“天一亮,我们就站起来,叩城门。城门是用红铜铸的,上面刻着海龙和飞龙。守城人从城垛上看下来,问我们来干什么。商队的通译人说,我们是从叙利亚岛上带了许多商货来做生意的。他们向我们要了几个人质,然后告斥我们,正午给我们开城门,叫我们等到那个时候。

“正午他们果然开了城门。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人们成群地从房屋里跑出来看我们,一个市集通告人吹着海螺到城内各处去通知。我们站在市场上,黑奴们解开花布包,打开雕花的枫木箱。等他们做完了他们的事情,商人们便摆出他们的珍奇的货物来,有埃及的涂蜡的麻布,有埃塞俄比亚国内来的花布,有太尔城的紫色海绵,有西顿的蓝色帷幔,有冰凉的琥珀杯子,有上等的玻璃器和珍奇的陶器。某一处房屋的屋顶上有一群女人埋下眼光望着我们。其中有一位戴着一副镀金的皮面具。

“第一天是僧侣们来跟我们交易,第二天是贵族,第三天是匠人同奴隶。凡是商人耽搁在这个城里的时候,他们对待商人的规矩总是这样。

“我们在这儿耽搁了一个月。月缺的时候,我觉得无聊,便在城内各处街上闲荡。我走到了本城神的花园里面。僧侣们披着*袍默默地穿过绿树丛中,在黑色大理石铺砌的地上有一座玫瑰红的神庙。门是上过金漆的,上面凸出来灿烂的金铸的公牛和孔雀。房顶是用海绿色瓷瓦盖的,伸出的屋檐上挂着小铃子。每当白鸽飞过的时候,它们用翅膀打着铃,叫铃子叮铛地响起来。

“庙前有一个条纹玛瑙修的净水池。我躺在池子旁边,用我的苍白的手指摩着那些宽大的树叶。一个僧侣朝着我走来,站在我背后。他脚上—穿着草鞋,一只是软蛇皮做的,另一只用鸟的羽毛做成。他头上戴一顶黑毡的僧帽,帽上装饰了一些银的新月。他的袍子上绣着七道*色,他鬈曲的头发上抹着锑粉。

“过了一忽儿他便跟我讲起话来,他问我要什么。

“我告诉他我要拜见神。

“僧侣用他那对小小的斜眼睛奇怪地望着我,他说:‘神在打猎。’

“我答道:‘告诉我,在哪一个林子里,我要陪他一块儿跑马。’

“他用他那又长又尖的指甲理顺袍子边上细软的繸子。他喃喃地说:‘神在睡觉。’

“我答道:‘告诉我,在哪一张床上,我要去守护他。’

“他大声说:‘神在开宴会。’

“我回答:‘倘使酒是甜的,我要和他同饮,倘使酒是苦的,我也要和他同饮。’

“他惊奇地埋下头,拉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领我进庙里去。

“在第一间屋子里我看见一尊偶像坐在用东方大明珠镶边的碧玉宝座上。这尊佛像是用乌木雕成的,身材跟常人的一般大小。前额上有一块红宝石,浓的油从它的头发上滴下来,一直滴到腿上。它的双脚用新杀的小山羊的血染得鲜红,腰间束着一根铜带,带上嵌了七颗绿柱玉。

“我对那个僧侣说:‘这就是神吗?’他回答我:‘这就是神。’

“我大声喊道:‘引我去见神,不然我一定要杀死你。’我摸他的手,他的手立刻就干瘪了。

“僧侣哀求我说:‘请主人把他的仆人治好吧,我就要引他见神去。’

“我便吹一口气到他那只手上,他的手又长好了。他浑身发颤,就把我领到第二间屋子里去,我看见一尊偶像立在一朵翡翠的莲花上面,莲花四周悬垂了好些大的绿宝石。这尊偶像是用象牙雕成的,身材比常人的大过一倍。前额上有一块*玉,胸前涂着没药和肉桂末。它一只手拿着一根弯弯的翡翠王节,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块圆圆的水晶。脚上穿的是*铜的靴子,在它的粗的颈项上套了个透明石膏的圈子。

“我对那个僧侣说:‘这就是神吗?’他回答我说:‘这就是神。’

“我大声喊道:‘引我去见神,不然我一定要杀死你。’我摸他的眼睛,他两只眼睛都瞎了。

“僧侣哀求我说:‘请主人把他的仆人治好吧,我就要引他见神去。’

“我便吹一口气到他的眼睛上,他那两只眼睛立刻就看见了。他又浑身发颤,把我引进第三间屋子,啊!这间屋子里面并没有偶像,也没有任何种类的画像,就只有一面圆圆的金属镜子放在一个石头祭坛上。

“我对僧侣说:‘神在哪儿?’

‘‘他回答我道:‘我们并没有神,就只有您看见的一面镜子,因为这是“智慧镜”。它把天上地下的一切的东西都反映出来,只有那个向镜子里面看的人的脸它才不反映。它不反映这个,所以向镜子里面看的人就可能是聪明的。世间有许多别的镜子,不过那都是“意见镜”。只有这个才是“智慧镜”。有这面镜子的人什么事都知道,没有一件事情能够瞒过他。没有这面镜子的人就没有“智慧”。因此它便是神,我们都拜它。’我听了这番话,朝镜子里一看,果然跟他对我说的一样。

“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不过我做的也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把‘智慧镜’藏了起来,藏在离这个地方一天路程的一个山谷里面。我只求你允许我再进到你身体里去,做你的仆人,那么你就会比一切聪明的人都更聪明,‘智慧’也就属于你的了。我求你允许我进你的身体里去,那么你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

可是年轻的打鱼人笑了。“爱比‘智慧’好,”他大声说,“而且小人鱼爱我。”

“不,世界上并没有比‘智慧’更好的东西。”灵*说。

“爱更好。”年轻的打鱼人答道,他便沉到海底去了,灵*哭哭啼啼地穿过沼泽地走了。

第二年过完了,灵*又回到海边来,唤着年轻的打鱼人。他从海底浮上来,对它说:“你唤我做什么?”

灵*回答道:“走近一步,我好跟你讲话,因为我看见好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便走近一点,蹲在浅水里,用手托着头静静地听着。

灵*对他说:“我离开你以后,我就转过脸向南方旅行。一切宝贵的东西都是从南方来的。我顺着上爱席脱(Ashter)城的大路走了六天,我顺着进香人平常走的尘土飞扬的红色大道走着,第七天的早晨我抬起眼睛,看啊!城就在我的脚下,因为它在山谷里面。

“这座城有九道门,每一道城门前立着一匹青铜马,每当伯都因人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九匹马便齐声长嘶。城墙用铜皮包镶着,城墙上的守望塔是用*铜作屋顶的。每一个守望塔中站着一个手里拿弓的射手。日出的时候他用一根箭敲铜锣,日落的时候他吹号角。

“我想进城去,守城人拦住我问我是什么人。我回答说我是一个回教的僧侣,要到麦加城去,那儿有一幅绿色帐幔,幔上有天使们用银字绣成的《可兰经》。他们听见我的话,充满了惊奇,便请我进城去。

“城里就好像是一个商场。你的确应当跟我一块儿去的。华丽的纸灯笼像许多只大蝴蝶似地在那些窄狭的街上飘舞。风吹过屋顶的时候,它们一起一落,好像是一些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商人们坐在他们的货摊前的丝毯上。他们长着笔直的黑胡子,他们的头帕用金币作装饰,长串的琥珀和刻花桃核在他们的冰凉的手指中间滑来滑去。他们里面有的人卖枫脂香和甘松香,还有从印度海的岛屿上来的珍奇的香水,浓浓的红玫瑰油和小钉形的丁香。要是有人站住跟他们谈话,他们便把一撮一撮的乳香投在炭火盆里,使四周的空气变香。我看见一个叙利亚人手里拿着一根像芦苇似的细棒。棒头上升起灰色的烟丝,棒燃着的时候气味就跟着春天里淡红扁桃的气味一样。有的人卖着上面镶满了乳蓝色土耳其玉的银手镯,和用铜丝串的小珍珠踝环,还有镶了金座子的老虎爪,和金*猫(就是豹子)的脚爪,也是镶了金座子的,还有穿了眼的绿宝石耳环,和中间空的翡翠戒指。从茶馆里传出来的六弦琴的声音,抽鸦片烟的人带了他们苍白的笑颜望着行人。

“你实在应当跟我一块儿去的。卖酒的人肩头扛着黑色大皮篓,在人群中用肘拐挤开路。他们大半都卖‘西拉兹酒’,那种酒甜得像蜂蜜一样。他们用金属杯子盛着酒卖给顾客,再把玫瑰花瓣铺在上面。市场里站着卖水果的,他们卖着各色各样的水果,熟透的无花果带着受伤的紫色鲜肉,甜瓜像麝香一般的香,像*玉一般的*。香橼,番石榴,一球一球的白葡萄,圆圆的金红橘子,椭圆的金绿柠檬。有一次我看见一匹大象走过。它身上涂着银朱和姜*,耳朵上戴了个朱红丝线网子。它在一个货摊前面站住,吃起橘子来,那个卖水果的人只是笑着。你想不到他们是多么古怪的一种民族。他们高兴的时候便到卖鸟人那儿去买一只养在笼里的鸟,开笼把鸟放走,这样他们可以更高兴一点;他们不快活时候,就用荆棘鞭打他们自己,免得他们的忧愁消减。

“一天傍晚,我遇见几个黑人抬着一乘沉重的轿子走过商场。轿子是用镀金的竹子做的,轿杆漆成了朱红色,上面装饰着*铜的孔雀。轿窗上挂着薄薄的纱帘,窗帘上绣着些甲虫翅膀和小粒珍珠,轿子走过的时候一个脸色苍白的塞加西亚女人从轿里往外望,对着我微笑。我跟在后面,黑人们便加快脚步,皱起眉头来。可是我并不去管它。我觉得我让一种大的好奇心抓住了。

“最后他们在一所四方形的白屋前面停下来。这所房屋没有窗户,就只有一道墓门似的小门。他们放下轿子,用一个铜锤敲了三下门。一个穿绿皮长袍的亚美尼亚人从门洞里往外张望一下。他看见他们,便把门打开了,还铺了一张毯子在地上。那个女人走出轿来。她进门去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再对我一笑。我从没有见过像这样苍白的人。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回到那个地方去,找寻那所房屋,可是房屋已经没有了。我看见这情形,便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而且为什么她向我微笑。

“你确实应当跟我一块儿去。在‘新月节’,年轻的皇帝从他的宫里出来到庙里去祷告。他的头发和胡须都是用玫瑰花瓣染红的,他的脸颊上擦了极细的金粉。他的手掌和脚心都用蕃红花染成了*色。

“日出的时候他穿着银袍从宫里出来,日落的时候他穿着金袍回去。百姓们都跑在地上把脸藏起来,可是我不这样做。我站在一个卖枣子的货摊旁边等待着。皇帝看见了我,便扬起他那画过的眉毛,站住了。我静静地直立在那儿,也不向他跪拜。百姓们对我的大胆都表示惊讶,都劝我逃出城去。我不理他们,却走到那些出卖外教神像的人那儿去,跟那班人坐在一块儿——那班人由于他们的行业在这儿是受到人们厌恶的。我告诉他们我做过了什么事情,他们每个人都给我一个神像,请我离开他们。

“当天夜晚我正躺在石榴街那家茶馆里垫子上面,皇帝的卫士便走进来,把我带到宫里去。等我进去以后,他们一道门一道门接连地关上了;并且加了锁。里面有一个大院子,四面环绕着一带拱廊。墙是用白色雪花石膏做的,有些地方嵌着蓝色和绿色的花砖。柱子是绿色大理石的,铺地的是一种桃花色的大理石。我从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东西。

“我跨过院子的时候,有两个戴面纱的女人从露台上望下来,一面在咒骂我。卫士们急急地走着,他们的矛头在擦磨得光亮的地板上不停地发响。他们打开了一道精制的象牙门,我便走进一个有七个花坛的带水的花园了。园里种的是郁金香,牛眼菊,银色点点的芦荟。一股喷泉在阴暗的空中悬垂着仿佛一根细长的水晶棒。柏树就像燃过了的火把。在一棵柏树上有一只夜莺在唱歌。

“花园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亭子。我们走近那儿,两个太监出来迎接我们。他们走起路来,肥胖的身子一直在颤摇。他们用那*色眼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其中的一位把卫士长拉在一边,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一些话。另一位太监装腔作势地从一个淡紫色珐琅的椭圆形盒子中拿出些香锭来细嚼着。

“过了一忽儿,卫士长把卫士们遣散了。卫士们便回到宫里去,两个太监慢慢地跟在后面。他们一边走,一边从树上摘下甜的桑果来吃。有一回那个年纪较大的太监回过头来,怀着恶意地对我微笑。

“然后卫士长向我示意,要我走进亭子去。我毫不胆怯地走上前,拉起那幅重的帘子进去了。

“年轻的皇帝躺在染了色的狮皮榻上,手腕上栖着一只白隼。在他背后站着一个头戴铜帽的牛比亚人,腰以上完全裸着,两只穿了洞的耳朵上挂着一副重的耳环。榻旁边一张桌子上放了一把弯弯的大钢刀。

“皇帝看见我,便皱起眉头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我是这座城的皇帝吗?’可是我不回答他。

“他用手指头指着钢刀,那个牛比亚人拿起它来往前一冲,对着我的身子用力砍下去,刀锋飒飒地从我身上穿过,但是我没有受到一点伤。那个人扑倒在地上。他再立起来的时候,吓得牙齿直打颤,便躲到榻后面去了。

“皇帝马上跳起来,从武器架上拿起一根长矛,向我掷过来。我接住了它,把矛杆折成两段。他又用箭射我,可是我举起手,箭就在半空中停住了。他随后从一根白皮带里抽出一把短剑,刺进牛比亚人的咽喉——他害怕牛比亚人会说出他丢脸的事情。那个人像一条给人践踏了的蛇似地把身子猛扭几下,从他的嘴唇里冒出红色的泡沫来。

“那个人一死,皇帝又转向着我,用一方镶花边的紫绸小巾揩去了额上一颗颗亮晃晃的汗珠,对我说:‘你是一个我不应当伤害的先知呢,还是一个我不能加害的先知的儿子?我求你今晚上离开我这座城,因为有你在这里,我就不再是一城之主了。’

“我回答他道:‘把你的财宝分我一半,我就走。把你的财宝分一半给我,我就走开。’

“他拿起我的手,把我引进花园里去。卫士长看见我,又吃了一惊。太监们看见我,膝头打起颤来,吓得跪倒在地上。

“宫里有一间屋子,有着八面墙壁,都是红雪斑石造的,天花板上包了一层铜皮,悬着一些灯。皇帝伸手去摸某一面墙,那面墙就开了,我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条长廊,廊上燃了许多支火炬。廊两旁都是壁龛,每个龛里放着大酒缸,缸里银元装得满满的。我们到了走廊中央的一段,皇帝说了句平时不可以说的话,一道装得有暗弹簧的花岗石门马上弹开了。他用手遮住他的脸,恐怕会弄花他的眼睛。

“你不会相信这是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大的龟壳里满满的装着珍珠,中间空的大型月长石内堆满了红宝石。*金藏在象皮箱中,金粉盛在皮酒瓶内。还有猫眼石和青玉。猫眼石放在水晶杯里,青玉盛在翡翠杯内。圆圆的绿柱玉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薄薄的象牙碟子上面,一个角落里堆着些绸口袋,有的袋里装满绿松石,有的袋里满是绿玉。象牙角杯中满满堆着紫玉英,*铜角杯中满满堆着玉髓和红玉髓。杉木柱子上挂着成串的*山猫石。扁平的椭圆形盾牌上堆着红玉,有的像葡萄酒的颜色,有的却跟草的颜色一样。我对你说了这许多,还不过是那儿有的—十分之一呢。

“皇帝把手从脸上拿开,对我说:‘这是我的宝库,这里面有的东西一半归你,就照我答应你的那样办。我还要送给你骆驼和赶骆驼的人,他们会听你的吩咐,把你那份财宝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这件事情今晚上就要办好,因为我不愿意让太阳(那是我的父亲)看见我的城里有一个我不能杀死的人。’

“可是我回答他说:‘这儿的*金是你的,白银也是你的,贵重的珠宝和值钱的东西都是你的。至于我呢,这些东西我一点儿也用不着。你的东西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手指上戴的那个小指环。’

“皇帝皱起了眉头。他喊着说:‘这不过是一个铅指环,它没有一点儿价值。所以还是请你带着你那一半财宝离开我这座城吧。’

“我答道:‘不,我什么都不要,就只要那个铅指环,因为我知道指环里面写得有什么,而且那有什么用处。’

“皇帝浑身打颤,向我哀求说:‘你把所有的财宝全拿去,快离开我这座城吧。我那一半现在也归你。’

“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不过我做的也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把‘财富指环’藏起来,藏在离这个地方一天路程的一个洞里面。离这个地方只有一天的路程,它等着你去呢。谁得到这个指环,他就比世界上所有的国王都有钱。所以请你来把它拿去,那么世界上的财富就是你的了。”

可是年轻的打鱼人笑了。“爱比‘财富’好,”他大声说,“而且小人鱼爱我。”

“不,世界上并没有比‘财富’更好的东西,”灵*说。

“爱更好,”年轻的打鱼人答道,便沉到海底去了,灵*哭哭啼啼地穿过沼泽地走了。

第三年过完了,灵*又回到海边来,唤着年轻的打鱼人。他从海底浮上来对它说:“你唤我做什么?”

灵*回答道:“走近一点,我好跟你讲话,因为我看见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便走近一点,蹲在浅水里,用手托着头静静地听着。

灵*对他说:“在我所知道的一个城市里,河边上有一家客栈。我同水手们一块儿坐在那儿,他们喝两种颜色的葡萄酒,吃大麦面包,还有和着醋放在桂叶里的小咸鱼。我们正坐着取乐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个老年人。他肩上搭了一幅皮毡,手中拿一张琴,琴上有两个琥珀角。他把毡子铺在地板上,用‘弦拨’弹着琴弦,一个戴面网的少女马上跑进客栈,在我们面前跳起舞来。她戴的是纱面网,但是她却光着双脚。她的双脚是光着的,他们在毡子上跳来跳去,好像一对小白鸽似的。我从没有看见过像这样美好的东西,并且她在那儿跳舞的城市离这个地方只有一天的路程。”

年轻的打鱼人听了他灵*的话,便想起来小人鱼没有脚,不能够跳舞。于是一个大的欲望把他抓住了,他对自己说:“只有一天的路程,我能够回到我爱人身边的,”他笑了,便在浅水里站起来,大步向岸上走去。

他到了岸上的干地,又笑了,向着他的灵*伸出了两只胳膊。他的灵*快乐地大叫一声,跑过来迎接他,进到他的身体里面。年轻的打鱼人便看见他面前沙滩上现出他身体的影子,那就是他灵*的身体。

他的灵*对他说:“我们不要耽搁了,快到那儿去吧,因为海神会妒嫉,它们又有不少的怪物可以听它们指挥的。”

他们便急急地走着,整个晚上他们在月亮下面赶路,第二天他们整天在太阳下面走,当天傍晚,他们到了一个城市。

年轻的打鱼人对他的灵*说:“你对我讲的她就在这座城里跳舞吗?”

他的灵*答道:“不是这座城,是另外一座。不过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他们便走进城去,穿过一些街道。他们走过珠宝商街的时候,年轻的打鱼人看见一个货摊上摆着一只漂亮的银杯。他的灵*对他说:“拿起那个银杯藏起来。”

他便拿起银杯藏在他的袍子的褶缝里,连忙走出城去。

他们离开城走了一“里”路以后,年轻的打鱼人皱起眉头,把杯子扔掉了,对他的灵*说:“你为什么叫我拿这个杯子藏起来呢?这是一件坏事啊!”

可是他的灵*回答他说:“安静点,安静点。”

第二天傍晚他们到了一个城市,年轻的打鱼人对他的灵*说:“你对我讲的她就在这座城里跳舞吗?”

他的灵*答道:“不是这座城,是另外一座。不过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他们便走进城去,穿过一些街道。他们走过草鞋商街的时候,年轻的打鱼人看见一个小孩站在水缸旁边。他的灵*对他说:“打那个小孩。”他便动手打小孩,把小孩打哭了,他们连忙走出城去。

他们离开城走了一“里”路以后,年轻的打鱼人生起气来,对他的灵*说:“你为什么叫我打小孩呢?这是一件坏事啊!”

可是他的灵*回答他说:“安静点,安静点。”

第三天傍晚他们到了一个城市,年轻的打鱼人对他的灵*说:“你对我讲的她就在这座城里跳舞吗?”

他的灵*回答他说:“也许就在这座城里,那么我们进去吧。”

他们便走进城去,穿过一些街道。可是年轻的打鱼人始终找不到那条河,也找不到河边的客栈。城里的人都张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他害怕起来,便对他的灵*说:“我们走吧,那个用一双小白脚跳舞的她并不在这儿。”

可是他的灵*回答说:“不,我们住下来吧,因为夜太黑,路上又有强盗。”

他便在市场里坐下来休息。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戴头巾的商人,身上披一件鞑靼布的斗篷,打着一个牛角灯笼,吊在一根有节的芦杆头上。商人对他说:“你为什么还坐在市场上呢,你不看见货摊都收了,东西也都打好包了!”

年轻的打鱼人回答他说:“我在这座城里找不到一家客栈,也没有一个亲戚可以留我住宿。”

“我们不都是亲戚吗?”商人说,“不是都由一个上帝造出来的吗?那么你跟我来吧,我有一间客房。”

年轻的打鱼人便站起来,跟着商人到他家去了。他穿过了一个石榴园进到屋里,商人用一个铜盘盛了玫瑰香水来让他洗手,又送来熟的甜瓜给他解渴,后来还给他端来一碗米饭和一块烤小山羊肉。

他吃完以后,商人就引他进客房里去,请他安睡休息。年轻的打鱼人谢了主人,并且吻了商人手上戴的指环,随后就倒在染了色的山羊毛毯上面。他拿一幅黑羔毛被子盖好身子,便呼呼地睡着了。

到了天亮前三点钟,还是黑夜的时候,他的灵*唤醒了他,对他说:“起来,到商人的屋子里去,就到他睡觉的屋子里去,杀死他,拿走他的金子,因为我们需要它。”

年轻的打鱼人便起来,爬到商人的房间里去。商人的脚上面放着一把弯刀,商人身边那个盘子里有九包金子。他伸出手去拿刀,他的手刚刚挨到刀,商人便惊醒了,马上跳起来,自己抓住刀,对年轻的打鱼人喊着说:“难道你以怨报德,我好心款待你,你反以流血来报答吗?”

年轻的打鱼人听到他的灵*对他说:“揍他,”他把商人打得晕了过去,便拿起九包金子,连忙穿过石榴园逃走了。他朝着晨星的方向走去。

他们离开城走了一“里”路以后,年轻的打鱼人便打着他自己的胸膛,对他的灵*说:“为什么你教我杀那个商人,拿走他的金子呢?你实在很坏。”

可是他的灵*回答他说:“安静点,安静点。”

“不,”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我不能够安静,因为你教我做过的那一切事情我都恨。连你,我也恨!我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教我那样做法。”

他的灵*回答他说:“你从前把我送到世界上去的时候,你并没有给我一颗心,所以我学会了做那一切的事,并且爱那一切的事。”“你说什么?”年轻的打鱼人喃喃地说。

“你知道的,”他的灵*回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难道你忘记了你没有给过我一颗心吗?我不相信。所以你不要担心你自己,也不要担心我,你放心吧,世间并没有你去不掉的痛苦,也没有你享不到的快乐。”

年轻的打鱼人听到这些话以后,浑身发颤,对他的灵*说:“不,是你坏,你使我忘记了我的爱人,你用种种的诱惑来引诱我,你使我的脚踏上罪恶的路。”

他的灵*回答他:“你没有忘记吧:你把我送到世界上去的时候,你并没有给我一颗心啊!来,我们到另一座城作乐去,我们还有九包金子呢!”

年轻的打鱼人拿起九包金子,扔在地下,用脚踩着。

“不,”他叫道,“我用不着你,我再也不要跟你一块儿去什么地方。我上次既然把你送走过,现在我还是要像那样地送走你,因为你对我没有好处。”他便转过身把背朝着月亮,拿出带绿蛇皮刀柄的小刀来,想把他身体的影子、也就是他灵*的身体从他双脚的四周切开。

可是他的灵*并不动一下离开他一点儿,也不理会他的吩咐,却对他说:“那个女巫教给你的魔法再也不灵了。因为我不能离开你,你也不能把我赶走。一个人一辈子只可以把他灵*送走一次,可是谁把他的灵*送走以后又收了回来,就得永远留住它,这是他的惩罚,也是他的报酬。”

年轻的打鱼人脸色变白,捏紧拳头,叫起来:“她没有把这一点告诉我,真是个骗人的女巫。”

“不,”他的灵*答道,“可是她对于她所礼拜的‘他’却是很忠实的,她要永远做‘他’的仆人。”

年轻的打鱼人知道他不能够再去掉他的灵*,并且那还是一个坏的灵*,又得永远跟他在一块儿,他便倒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

到了天亮以后,年轻的打鱼人又站起来,对他的灵*说:“我要绑住我的手,免得我会照你的吩咐做事;我要闭紧我的嘴唇,免得我会说你要说的话;我要回到我所爱的她住的地方去。我甚至要回到海里去,回到她平常在那儿唱歌的小海湾去。我要唤她,告诉她我做过的坏事,和你对我做过的坏事。”他的灵*又诱惑他,说:“谁是你的爱人,你得回到她哪儿去?世界上有很多比她更漂亮的。沙马利司的舞女能学各种鸟兽的样子跳舞。她们的脚用凤仙花染上了红色,她们的手里捏着小小的铜铃。她们一边跳舞一边笑,她们的笑声跟水的笑声一样清朗。跟我来,我引你去看她们。你为着什么要担心罪恶的事呢?难道美味可口的东西不是做来给人吃的吗?难道味道甘美的饮料里面就有*药吗?你不要焦心了,跟我一块儿到另一座城去。就在这儿附近有一座小城,城里有一个百合树的花园。在这个可爱的花园里养着一些白孔雀和蓝胸脯的孔雀。它们向着太阳开屏的时候,那尾巴就像象牙的圆盘和镀金的圆盘一样。那个喂它们的女人常常跳舞给它们开心,她有时候用手跳,有时候用脚跳。她的眼睛染上了锑色,她的鼻孔形状像燕子的翅膀。有一个鼻孔里用一根小钩子挂着一朵珍珠雕成的花。她一边跳舞一边笑,脚踝上一对银镯像银铃似地叮当响着。所以你不要再焦心了,跟我一块儿到这座城里去吧。”

可是年轻的打鱼人并不答话,却用沉默的封条封住他的嘴唇,用结实的绳子绑住他的双手,动身回到他来的地方去,甚至走到他爱人平常在那儿唱歌的小海湾去。他的灵*一路上不停地引诱他,可是他总不理睬,他也不肯去做它要他做的任何一件坏事;在他的心里爱的力量太大了!

他到了海边,把手上的绳子解开,将嘴上沉默的封条撕去,唤起小人鱼来。可是她并没有应声上来会他。虽然他唤了她一整天,求她出来,却始终看不到她。

他的灵*嘲笑他,对他说:“你实在没有从你爱人那儿得到多少快乐。你就像那个在天早时候往漏船里倒水的人。你把你所有的全给掉了,却没有得到一点儿报酬。你还不如跟我去,因为我知道欢乐谷在什么地方,那儿有的是些什么东西。”

可是年轻的打鱼人并不理睬他的灵*,他在一个岩石缝隙里自己用树条编造了一所房屋,在那里住了一年。他每天早晨唤着人鱼,每天正午又唤她,到了晚上他又叫她的名字。可是她始终没有从海里出来会过他,他在海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她,虽然他在洞穴里,在浅水中,在海潮的漩涡里,在海底的井内到处找寻她,都不见她的踪迹。

他的灵*不断地拿恶来引诱他,老是在他耳边悄悄地讲些可怕的事情。可是这对他并没有效力,他的爱的力量太大了。

这一年过去了,灵*暗暗地想道:“我用了恶引诱过我的主人,可是他的爱比我强。现在我要用善去引诱他,他也许会跟着我走的。”

他就对年轻的打鱼人说:“我对你讲过世界上的快乐,可是你不肯听我。现在让我告诉你世界上的痛苦,也许你要听的就是这个。说句老实话,痛苦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没有一个人能够从它的网里逃出来。有的人没有衣服,有的人缺少面包。有的寡妇穿紫袍,有的寡妇穿破衣。大麻疯病人在沼泽地上走来走去,他们对彼此都很残酷。讨饭的在大路上来来往往,他们的乞食袋常常是空的。在各个城市大街小巷里走着的是饥荒,坐在每道城门口的是瘟疫。来,让我们去,设法改善这些事情,使它们不再发生。既然你爱人不肯应着你的唤声出来,为什么你还老是待在这儿唤她呢?爱究竟是什么,你得为它付出这样高的代价?”

可是年轻的打鱼人并不答话,他的爱的力量太大了。他每天早晨唤着人鱼,每天正午又唤她,到了晚上他又叫她的名字。可是她始终没有从海里出来会过他,他在海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她,虽然他在海中的河里,在浪下的谷里,在被黑夜染成紫色的海里,在被黎明涂上灰色的海里到处找寻她,都不见她的踪迹。

第二年又过去了,有天晚上年轻的打鱼人孤单地坐在树条房子里的时候,他的灵*对他说:“喂!我用恶引诱过你,我又用善引诱过你,可是你的爱比我更强。所以我不再引诱你了,不过我求你允许我进到你心中去,那么我就可以像从前那样跟你成为一体了。”

“你当然可以进来。”年轻的打鱼人说,“因为你没有一颗心在世界上飘流的那些日子里,你一定吃了不少的苦了。”

“哎呀!”他的灵*叫起来,“我找不到地方进去呢,你的心让爱缠得那么紧紧的。”

“可是我倒愿意我能够给你帮忙,”年轻的打鱼人说。

他说话的时候,海里起了很大的一声哀叫,跟人鱼族死的时候人们听见的叫声完全一样。年轻的打鱼人跳起来,走出他的树条房子,跑到海滩去。黑色的浪涛急急地向岸上打来,载着一个比银子还要白的东西。它跟浪头一样白,并且在海涛上面飘飘荡荡像一朵花似的。浪头把它从浪涛中拿走,泡沫又把它从浪头上拿开,后来是海岸接受了它,于是年轻的打鱼人看见在他的脚下躺着小人鱼的身体。她躺在他的脚下死了。

他哭得像一个痛苦万分的人,扑倒在她身边,他吻着她那冰冷的红唇,拨弄着她头发上打湿了的琥珀。他扑倒在沙滩上,躺在她旁边,他哭得像一个因快乐而打颤的人,他用他两只褐色的胳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那两片嘴唇已经冷了,可是他仍然吻着它们。她头发上的蜜是咸的,可是他仍然带着痛苦的快乐去尝它。他吻着紧闭的眼皮,她眼角上挂的浪沫还不及他的眼泪咸。

他对着死尸忏悔起来。他把他的经历的苦酒倾倒在她的耳朵里。他把她两只小小的手挽在他的颈项上,他用他的手指头去摸她那细细的咽喉管。他的快乐越来越苦了,他的痛苦里又充满了奇异的欢快。

黑色的海水愈来愈近,白色的泡沫像大麻疯病人似地呻吟着。海水用它的泡沫的白爪来抓海岸。从海王的宫里又响起了哀叫声,远远地在海上半人半鱼的海神们的号螺吹出嘶涩的声音来。

“快逃开,”他的灵*说,“海水越来越近了,要是你还在这儿耽搁的话,它会弄死你的。快逃开,我实在害怕,我知道因为你的爱太大了,你的心便拦住我不让我进去。快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你一定不会不给我一颗心就送我到另一个世界去吧?”

可是年轻的打鱼人并没有听他灵*的话,却只顾唤着小人鱼说:“爱比‘智慧’更好,比‘财富’更宝贵,比人间女儿们的脚更漂亮。火不能烧毁它,水不能淹没它。我在天明时候唤你,你不来会我。月亮听见了你的名字,可是你也没有理睬我。因为我不该离开了你,我跑开了害了我自己。可是你的爱永远跟我在一块儿,它永远是有力的,没有什么能够胜过它,不管我面对着恶也好,面对着善也好。现在你死了,我一定要跟你一块儿死。”

他的灵*要求他走开,可是他不肯,他的爱太大了。海水逐渐逼近,它要用它的浪盖住他,他知道他的死期就在目前的时候,他疯狂地吻着人鱼的冰冷的嘴唇,他的那颗心碎了。他的心因为充满了爱而碎裂的时候,灵*就找到一个入口进去了,它好像以前一样地跟他成为一体了。海用浪盖住了年轻的打鱼人。

早晨神父出去给海祝福,因为海骚动得厉害。僧侣,乐手,拿蜡烛的,摇香炉的,还有一大堆人跟着他一块儿去。

神父到了海边,看见年轻的打鱼人躺在浪头上淹死了,怀里还抱着小人鱼的尸体。他便皱起眉头往后退。他画了—个十字架符号以后,就高声叫着说:“我不要祝福海,也不要祝福海里的任何东西。人鱼族是该诅咒的,凡是跟人鱼族有来往有关系的人都是该诅咒的。至于他呢,他为了爱情的缘故离开了上帝,所以他现在同他那个被上帝的裁判杀死了的情妇一块儿躺在这儿,搬开他的身体同他的情妇的身体,把它们埋在漂洗工地的角上,上面不要插什么标牌,也不要做什么记号,免得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安息地方。因为他们在生是该诅咒的,他们死后也是该诅咒的。”

人们照着他吩咐他们的做了,漂洗工地的角上,没有长着一棵香草的地方,他们就在那儿挖了一个深的坑,把死尸放进里面去。

第三年又过去了,在—个祭日,神父走到礼拜堂去,他要给人们看见主的伤痛,他要向他们讲解上帝的愤怒。

他穿好法衣,走进礼拜堂,在祭坛前行礼的时候,他看见祭坛上放满了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的鲜花。这些花看起来很奇怪,而且有着异样的美,它们的美使他心乱,它们的气味在他的鼻孔里闻着很香。他觉得很快乐,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快乐。

他打开了圣龛,在里面的圣饼台前焚了香,把美丽的圣饼拿给人们看,然后又将它在帐幔后面藏起来。他开始对人们讲话,他想对他们讲解上帝的愤怒。可是那些白花的美使他心乱,它们的气味在他的鼻孔里闻着很香,另一种话到他的嘴唇来了,他讲解的不是上帝的愤怒,却是那个叫做“爱”的上帝。为什么他这样说,他不知道。

神父说完了他的话,人们就哭了,他回到圣器所里,眼中充满了泪水。执事们进来,给他脱法衣,给他脱下了白麻布法衣,解下腰带、饰带和圣带。他站在那里好像在梦中似的。他们给他脱下了法衣以后,他望着他们说:“坛上放的是什么花,它们从哪儿来的?”

他们回答他:“我们说不出它们是什么花,不过它们是从漂洗工地的角上采来的。”神父浑身发颤。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开始祷告起来。

早晨,天刚刚发亮,他便同僧侣,乐手,拿蜡烛的,摇香炉的,还有一大群人走到海边,祝福了海,以及海中的一切野东西。他也祝福了牧神,和森林中跳舞的小东西,以及从树叶缝中偷偷张望的亮眼睛的东西。在上帝的世界中所有的东西他都祝福了,人们充满了快乐和惊奇。可是从此在漂洗工地的角上:再也长不出任何一种鲜花来,那个地方仍然成了从前那样的不毛地。人鱼们也不再像平日那样到这个海湾里来,因为他们都到海中别的地方去了。

最后奉上《夜莺与玫瑰》的一段,实在美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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