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
文/高金业
一
在超奇的寒冷中,我出生在胶东海边的一个土炕上。据说,母亲没有奶水,在那个土炕上,我是喝着米汤长大的。
小时侯总觉得父亲很忙,每天夜里回来得都很晚。从农业社到生产大队,父亲都当会计。记忆里父亲似乎有算不完的帐,打不完的算盘。每次我到大队部喊他回家吃饭,都见父亲戴着花镜,一页一页翻着那厚厚的帐本,一边拨拉着算盘。身子弓在桌上,虾米一般。
在如豆的油灯下,母亲和姐姐一边织着鱼网,一边听着过道里的脚步声。父亲的脚步特别,老远就能听得出来。
村子太大,有28个生产小队。小队多,大队的帐自然就多。父亲当了一辈子会计,经手的帐簿堆起来有房子高,却很少有错帐漏帐,他的帐如同他的为人,清清白白。
帐虽拢得好,却当不得饭吃。自打我记事起一直到当兵,印象中父亲就一直为如何填饱全家的肚子而发愁。
每每地,父亲蹲在圈墙上,抽着旱烟,瞅那圈里饿得只剩下骨架子的猪,头顶的烟在猪圈棚顶盘旋。他多么期盼着那猪赶快长大,好卖几个钱,换成粮食。新粮下来之前的两三个月是最难熬的。父亲借了东家又借西家,对付着别让家里断了顿。
三年自然灾害那会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几乎能吃的东西都吃了,野菜、榆树皮,谷糠。父亲没有办法,便常常领我到村里的粉坊,悄悄向工人讨一碗油粉喝。至今我回老家,仍然有人比划着对我说,诺,你那时这么大点,瘦的三根筋挑着一颗头,没有油粉你活不到现在。
可那油粉实在难喝,酸得很,难以下咽。但,的确多亏了油粉。
秋庄稼熟了时,蝈蝈开始繁忙起来,胶东给雌蝈蝈叫唧唧。秋假里割豆子,豆棵里唧唧多,挺着个大肚子藏在豆叶下,逮住了用豆梗串成一串,用火烧着吃,香得很。豆地里也会有甜瓜或西瓜,多为野生,个头不大,但可以吃。
汗流得多了,就有些口渴。玉米杆的汁解渴,捡那不结穗的、秸子有些红的用镰刀折去稍子,去掉皮,用嘴一块块咬了,吸允那鲜鲜的汁,如同甘蔗一般,甜得很。收工后,折一捆,抱回家中,慢慢消受。但那东西不能吃得太多,吃多了容易长口疮。
那时的我,少不了农村孩子特有的顽皮和淘气。我们结伴去偷人家后园里的桑葚,涂抹的满嘴都是紫色。一起用竹竿缠上嚼好的面筋,去树上粘知了。一起半夜里去大队的果园偷水果,被狗追得落荒而逃。
现在想想,当年的胡作,除了那个年龄段孩子天然的属性外,肚子里整天缺少东西,实在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记得家里的吃食,主要是玉米饼子、地瓜干、南瓜等等,偶尔做点面食,母亲先端到父亲面前,父亲用筷子嵌起来,瞧瞧我们几个,叹口气又放下了,那碗面最后谁也没吃,剩到了桌子上。
那一日,在自留地挽辘轳,赤着上身的父亲吃力地用着力,根根肋骨暴露着。我想替父亲挽一会,父亲不让,说你还没长大。
二
初中离村子15里,每星期回家一次,没有自行车,来回走路。
每次返校,母亲把玉米面称了用面袋装好,把咸菜装在空罐头瓶子里。背了扛了,我就上路。远路无轻载,开始并不怎样,走一段就觉得重了,咬着牙坚持着扛到学校,每次都是一身汗。
夏日里天气热,顺公路边走,公路上有白杨树,树冠遮了一路荫凉。我们几个同学拉成一条线,成了一道风景。到了学校,贴身地方面袋处已经汗湿,常常地食堂里过秤的师傅不很愿意。
冬天的雪比现在多,风搅动雪花呼啸着扑向行人。于是弓起腰,缩起脖子,裹紧衣服,侧身走起。一路走一路高歌“穿林海跨雪原,气冲宵汉”,觉得豪气满怀。田野里茫茫一片,人们都在家里避着风雪,只有我们这些要往家里赶路的孩子点缀在那一片白色之中。
没有面食,中午晚上3两窝窝头,早上2两。咸菜是每位同学早饭和晚饭的就头,中午,食堂准备有大锅菜,连汤带菜一大桶,同学们将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大碗摆满讲台,值日生给大家分菜,每碗2分钱。然而,2分钱的菜金,很多同学也交不起,只能顿顿就着咸菜,啃窝窝头,喝玉米糊糊。
这事后来讲给孩子听,孩子不信,说不可能,2分钱,扔地下都不会有人要。还会值一顿菜钱?我无语,说来也是,最少的硬币也只一毛钱,二分钱,他们连见都没见到。
正是能吃能玩能活动的年龄,单调无油的饭菜满足不了身体需要。肚子常常发出求援信号。于是向海洋索取。学校西墙紧靠海,我们围墙,跳到海滩上,去挖海蚬子。涨潮时站在海水中,用脚去踩,把脚伸到沙里碾,一碾便是一个,用脚指头夹住捞上来。落潮了我们用手,那样更便捷。剥开贝壳,用海水洗去沙子,吃起来很鲜。看海滩的老汉远远地瞧我们咋呼:“小兔崽子,都给我出来。海是国家的,海滩是逄家村的,知不知道?”。他喊他的,我们只管摸我们的海蚬子。见他走近,我们就往海水里游,老汉没有一点办法。还钓鱼,游到码头停放的旧船上,找一些尼龙绳绑上鱼钩,钩上放着海蚬子肉,把绳子拴到船上,一会儿就有鱼咬钩。运气好时一个中午能钓到七八条鱼,多是海鲫鱼,并不大。把鱼拿到食堂,让饭堂师傅给我们放锅底烤烤。熟了,吹着热气美美地吃,那鱼可真是好吃啊,鲜嫩的肉,现在想起来都会流口水。吃饱了我们就游泳,沿着港口游。那港多停些旧船,我们就鱼似的围着那船游来游去,累了就仰着脸躺到水上休息,海水浮力大,没有风时平躺到水面上沉不下去。兴致来时还跑到大船上往水里跳,把鼻子一捏,木棍似地直直跳入水中,然后再浮上来。能吃上一顿面食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如果哪个同学从家里拿来白面,换成馒头票顿顿吃馒头,那定是一件新鲜事情。
有一次,父亲到县里开会发了馒头,没舍得吃带给了我。我不好意思当着同学的面吃,就放到宿舍里,后来发现馒头坏了,掰开后有丝,并且有霉味。我实在舍不得扔掉这坏了的馒头,那毕竟是白面做的呀。那天吃饭我没买窝头,我把那坏了的馒头吃了,尽管有一股味道,但我还是把它吃了,那馒头里有父亲的爱,所以我吃了。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觉得任何不舒服,肚子好好的。或许自那时起,于我而言,对于食物便几乎失去挑剔,妻常笑言,你属猪,好伺弄。她忘记了,我打小挨饿长大,哪里有挑食一说。
没有钱去理发馆理发,有个女老师姓王,是教导主任的家属,很热心,也很和蔼,自己有一把理发推子,经常义务为同学理发,我就找她理。常常地她边理边叹着气:“哎,看你们的头发都这么硬,缺营养啊”。
确实缺营养,但那时不缺营养的人太少,不光我们缺营养,老师们也缺,我见老师们一个个都面色焦黄,很少有很胖的老师。
那岁月,真叫磨练人哪!
三
村子往北走7里多便是海,村里人称之为北海,那里有村里的渔业队。
老人们有句话,叫能到山里去当驴,不到北海去打鱼。打鱼这营生不仅累,身家性命很难得以保障。然而当渔民也有好处,大都不会饿着。海里的东西比陆地多,随便吃上点就行。
那年夏收完后,我和另一同学去北海当了一回渔民。说当渔民是高抬自个,实在是想去分点鱼吃。在海滩边渔业队泥屋子里,我们合衣在麦草上躺到半夜,懵懂中被人喊醒,眯着眼来到海边,见一只船载着网朝海里摇去又摇回,将网顺海边洒了一个半圆。等了一会,有人大喊,快拉。于是抱起粗大的网绳拔河似地拉起。开始时网不沉,拉着并不费劲。拉着拉着便觉得有些吃力。
天已大亮,远望去,海里网起之处像有东西在翻腾。网越来越沉,劲却越来越小了。天热起来,汗顺着脊梁往下滚,左右看去,两行拉网人都脱得赤条条精光,自觉有些另类,于是我也脱了去。
有人喊起了号子,听起来有些低俗,引来阵阵笑声,驱散了睡意。终于快合网了,看见了鱼,上窜下跳在网中乱成一片。又有人喊,“拿腚趴”,于是转身,屁股沉下,重心向下,可劲往后撑,与海里的重力抗衡。
两伙人终于会合,网拉到岸上,海滩上跳跃着白花花一片,令人眼花缭乱。鱼人们也瘫倒在海滩上,什么也不想做了。
那日,我分到了两条鱼,一条偏口一条梭鱼,用绳子串了栓棍子上,一头一条挑着回了家,晚上,全家美美吃了一顿鱼。那鱼我觉得格外好吃,不仅因为新鲜,那里面还有自个的辛苦。
鱼汛旺时,大队鱼分得多,便吃不了,人们就腌了晒成咸鱼干。艳艳的阳光下,各家各户院子里挂满了咸鱼,村子上空便充斥着鱼的腥味。也有的鱼煮熟后晒干了当鱼米,味道也很鲜美。
然而,主妇们却并不怎么待见这许多的鱼。鱼当不得饭,要就着干粮吃,有鱼时吃的饭就多,各家哪里来那么多粮食就鱼?
四
秋天里,麦子种上了,忙乎一个秋收的人们松了一口气,这当口他们很自然会想到要打打牙祭,喝点酒,吃顿像样的饭。
像样的饭是要钱的,没有钱,但乡亲们有办法。他们从仓库里找出满是灰尘的围网,把网修好,叠起,准备好路上吃的干粮。
半夜里人们就起身,星星还眨着眼,深秋的空气显得有些凉。人们拿着棍子背着干粮袋,挑着网向北而去,一行人拖拖沓沓,长长地拉成一条线。
有霜,头发上衣服上湿漉漉地挂着霜气。起得太早,睡意还游荡在人们身上。没了庄稼,四周遭笼罩着一片黝黑的空阔和死寂,不时有鸟被惊醒,从路边草丛里扑啦啦飞出。
北海泊在东北面的海边,离村十多里地,过了港岚村再向北没了人家。其实北海泊就是一片海滩地,无人居住,潮湿荒凉。正因为这样,所以动物们愿意在此栖身。
海滩上松树棵子、红柳丛和酸枣丛黑幽幽地卧在那里。这片海泊并不很大,东西沿海一条线拉开,南北距离窄一些。有海风的咸味和海水的腥味传来,看不到海,滩上的灌木挡住了视线。
蹲着坐着,人们点上了烟。黑暗里,香头忽明忽暗,空气里就溢着辛辣的烟味。
歇完了队长开始分工,挑两个有经验的把住网头,把网张开支起,一边埋伏一个人,等到兔子钻进网里。
剩下的人去赶兔子,分两队向左右出击,走出去再向网的方向围拢。我跟在后面,出去很远,四下瞧瞧,周围并没有人,不禁有些害怕,孤寂和恐惧顿时涌上身来。
这时听见了吆喝,接着声音此起彼伏,于是我也跟着吆喝起来。一边用棍子敲打着树棵草丛。
太阳开始露头,周围的一切开始清晰起来。突然一只兔子从草丛跳起,向网的方向没命地跑去。立刻来了精神,大声咋呼起来,“起来一只!一只!抓呀!”。不时地,越来越多喊声叫声传来,北海泊喧腾了。
包围圈越来越小,已经看到同伙。于是喊叫更加卖力,一声高似一声。已经看到远处的网了,大家手中棍子挥得更勤了。
不时地就见兔子跃起,向着那张生命尽头的网窜去,旋即撞到网上,网立刻将其缠住,把网头的箭一般跑去,木棍挥起,只一下,兔子便没了气息。
也有两三只兔子同时撞网的,把网头的人就忙不过来,眼睁睁看着已经到手的兔子挣扎开逃去。
大家会合了,只见把网头的大叔,满头大汗坐在那里喘着气,死了的野兔横七竖八堆了一地。
兴奋的人们坐下来,说笑着刚刚的一切,吃着自带的干粮。
太阳升起老高了,大家挑了野兔和网具往回走。跑了很多路又兴奋了半天,回去时带的东西重,便觉得有些累。终于回到了场园。
队长把兔子分了,大人每人一只,小孩半只,把网头的功劳最大,挑大些的分了。那一夜,各家各户都饱餐了一顿野兔,到处都洋溢着香香的兔肉的味道。队干部们并不回家,他们用饲养场的锅把分的兔子炖了,打来烧酒,美美地聚了一顿餐,那晚上总得醉上几个人。
五
高中在本村上,不用住校,减少了费用,早上和星期天加上两个假期,我能挣出自己的工分粮来。但家里的日子依然寡淡,并没有多少起色。
随着个子长高力气长大,饭量也随之增加。如何填饱肚子成了重要的问题。
霜降之后天就冷了,大白菜就该收了。黄县的大白菜远近有名,个头大,心实,小孩子站在上面踩都没事。那时候的大白菜多从龙口港装船往东北运,去了烂叶子老叶子,捆扎起来,装上小车送到龙口。往龙口港送白菜叫“送装”。
天不亮,推着头天装好车的几百斤大白菜,匆匆往龙口赶,小车不能歪,不能倒,饿着肚子,硬挺着,满头大汗赶到龙口港,排上队,快到晌午才称完秤。
卖完了菜,到龙口街花五分钱把带来的玉米饼子找个小饭馆烩了,就着菜汤热乎乎地吃顿饭。回家时空着车子,自然轻松些,吃顿饱饭身上有了力气,加上有些兴奋,几个年轻人就一路小跑往回窜,把一些年大的人拉到后面。
三姐喜欢猫,不知什么时候领回家一只猫,那猫很小,很胆怯的样子。猫小的时候吃得少,随便喂些就饿不死。猫大了吃得多,那时粮食金贵,老鼠也不那么多了,猫的吃食就只能从人嘴里抠。
春节快到了,父亲从集上割了块肉,全家舍不得动,吊在南屋的房梁上,准备春节里待客用。忽然有一天母亲发现肉不见了,于是全家便找,终于在南屋的旮旯找到了满身是泥的肉,和肉在一起的还有那正嚼得津津有味的猫。
顿时气得母亲连骂带打,吓得猫到处乱串。
全家多数人的意见都是要扔掉那猫,那是只馋猫。三姐也没办法,谁让猫犯了错误,而且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于是我把猫带到了学校,让班主任李老师到北马开会时带走。老师回来告诉我说那猫很老实,把它放到路边,它蜷缩身子一动都不动地呆在那里,看样子挺可怜。
三姐听了此事,哭了好半天。专门到北马找那猫,但猫已不见了。
转眼三姐要结婚了,婚房婆家自己盖。那一会买不起水泥和砖,也没有铝合金,垒墙用的大都是土坯,那土坯是将半湿的土堆到木框里用石夯砸结实,再晾干而制成,黄县人称之为“墼”。这个活计需要力气,体力消耗体力极大,一般人不愿意去干。我说,我来打吧,算是送姐姐的一份礼物。于是春天里,我请了几天假,和东村老孙一起,用一个礼拜就把一栋房子的墼全部打好。
三姐的婆家觉得过意不去,每日让我和老孙在他们家吃饭,变着样想办法做些好吃的。推辞不掉,客随主便。三姐的婆婆饭做得好,那一个星期里,只觉得肚子有些鼓,腮也有些圆,干起活来愈发有力气。
三姐结婚那天,那天我和要好的同学可根,代表娘家人抬着陪送东西去吃喜酒,不知道深浅的我们由着性子吃喝,竟把婆家陪酒的几个人喝得醉倒炕上,使得很久以后还为此事内疚。
后来便到了部队,听人说到部队馒头管够吃,顿时眼里有了光芒。
换上棉军装,顿时觉得身上和心上都暖和许多。在武装部招待所里,晚上,我们吃了第一顿饭,那一顿饭真叫过瘾。新兵们一个班围成一个圈蹲在冬日的院子里,大笼屉的包子抬上一笼不一会便吃完,再上一笼又吃完,不知吃了多少笼,依旧没有人起身,接兵的排长看了心里高兴,说,这批兵好,身体好,能吃。能吃就能干!
从那天晚上开始,再也不用为吃不饱肚子犯愁了。而且,像是竹节拔高,日子见天好转,越来越滋润。甚至,要挑着样吃饭,大鱼大肉不再喜欢,过去挨饿时吃得那些个野菜粗粮倒成了稀罕货,隔三差五从老家倒腾点。
更有甚者,连饭都懒得做了,外卖一要,变着花样吃。
你说,是肚子需求变化了,还是百姓们腰包鼓了有钱了?
国强民富,大河有水小河满,这个道理,我悟了60年。
作者简介:高金业,山东龙口人。年入伍,在空军部队工作30余年,长期从事政治工作,曾任军区空军机关处长、空军某航空学院政治委员,空军大校军衔。后转业山东省直机关工作。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江山文学网、银河悦读文学艺术网签约作家。曾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诗歌等多种文学作品,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真情》。长篇纪实文学作品《北方之鹰》被《时代文学》全文刊用,获山东省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征文一等奖,入选《胶东散文十二家·高金业卷》。
壹点号胶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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