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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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6 18:22:00

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一灵真性,竟来夺舍投胎,不期错了道路,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西游记●第八回》

自古以来,修行便是难事。诸君且看,那天庭有道的神仙,哪个不是经过千灾百劫、无数岁月辛苦修炼来的。有句话说得好:要想人前显贵,必定人后受罪。大家看天庭众仙,腾云驾雾,吃蟠桃,饮琼浆,朝北海,暮苍梧,今日会三仙,明日聚四御,孰能知他们往日经历多少磨难才有如今自在。这自在得来不易,自要万分珍惜。可是,其中就有那束己不严的,只因一步踏错,便让无数载修行道果化为泡影。今日单说这样一段故事,正是:

悲喜千般成幻泡,万载修行旦夕抛。

今日说的这位有名号的神仙,玉帝敕封“天蓬元帅”,总督天河八万水兵,只因在王母蟠桃会上饮多了酒,醉昏昏撞入广寒宫里,调戏嫦娥,被诸神拿住,玉帝审过,依律问斩,后蒙太白金星说情,才被罚打两千锤,贬下凡来。

各位看官需知,这天庭神仙贬下凡间,并不走地府六道轮回,而是自有道路。几位天兵得了玉帝旨意,押着“天蓬元帅”,径往天庭罪神投胎之地化凡池来。到了化凡池边,几位天兵架起“天蓬元帅”,齐一使劲,便往那凡人池中扔,哪知,这“天蓬元帅”宿醉未醒,一挣扎,一个身子就偏到了畜生池里去,只听扑通一声响,“天蓬元帅”的身体在畜生池的氤氲里浮沉两下后,消失不见了。几位行刑天兵见行刑出了差错,面面相觑片刻后,慌忙回报玉帝去讫。

也是时也命也,这“天蓬元帅”投胎到凡间,投成了畜生,不是别的,正是一只好吃懒做、人见人嫌的黑猪。从天上谪落凡尘时,他晕头转向,把自己随身的兵器九齿钉耙也不知遗失在了何处。“天蓬元帅”虽投成猪胎,可他一点灵性不散,出生后没多久,已回忆起自己的前世今生。他本为天上大神,哪里能接受现在的后果,一时凶性发作,仗着自己前世遗留的那点灵性和本事,转身咬死了生他的母猪,践踏死同胞的八九个猪仔,一个转身,跳出猪圈,跑进了山中。待跑进山里,他才后悔起来,想道:“我跑便跑,奈何杀它一家呢!”但此时木已成舟,除了后悔叹息,也无可奈何了。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这猪妖这些年来虽生成了妖身,心里却还怀着神仙念。他上一世毕竟是天上大神,只凭着心里那点灵性,也和山里一般的精怪不同,区区几十载,便修成了自己上辈子的大半本事,也可称作一个道行高深的老妖了。这么多年来,他慢慢接受了自己的丑陋样貌,遂以身为姓,给自己起了个诨名——猪刚鬣。猪刚鬣虽投成猪胎,到如今却还没有害过一条人命,饿了,他就去山里猎些小兽吃,渴了,便喝两口山溪里的水,这样日子倒也能过。可是一到冬天,猪刚鬣的日子就有点难,冬天山里小兽难寻,他的吃食难有着落,经常饥一顿饱一顿,他又天生长了个无底洞的大肚腹,几十斤肉也填不饱他的肚子,实在饿极了,他就在晚上跑下山去,进到庄户人家家里,行那偷鸡摸狗之事,充盈一下肚腹。就算这样,也不曾打杀一条人命。

这些年,猪刚鬣一直过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这年冬天,他来到福陵山地界,刚上了福陵山,一场鹅毛大雪便纷纷扬扬漫天飘了起来,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到这天晚上,还没有止住的样子。猪刚鬣躲在山缝里避寒,到这时终于饿得再也受不了了,便索性耷拉着肚皮,下得山来,准备去山下农户家偷点吃的。

这时候正是夜深人静,山下一片漆黑,仿佛整个人间都进入了温暖的梦乡中。猪刚鬣来到山下一个村子里,顺着土墙翻进了一户农人家中,刚翻过土墙,他就听到身后传来铁链当啷的声音。猪刚鬣暗道一声不好,回头一看,果然,一只小牛犊子一样的壮硕的猎犬正龇牙咧嘴滴着涎,一边呜咽,一边盯着他。

咬人的狗不叫。猪刚鬣一看这狗的模样,便知道这狗十分凶恶,最好智取。他不敢拖大,只把身子一晃,转瞬间就变化成了一只相似模样的母狗。母狗是母狗,可猪刚鬣先天身宽体胖,再加上变化本事不到家,变成的母狗也像一头老母猪。尽管如此,他这幅变化模样也足以迷惑恶犬。猪刚鬣一边提防着,一边靠近恶犬,待走到恶犬身前,他猛一挥爪,带起千钧力,一巴掌拍到恶犬头上,恶犬立刻头颅碎裂,被拍成了死狗一条。猪刚鬣见手到功成,心里高兴,立刻变化回原本模样,解开犬尸脖子上的锁链,背起犬尸,就要离开。哪知他刚一转身,还没来得及迈步,脑中便传来了一声女儿家娇媚的喊声:“壮士!顺便搭救一下奴家吧!”

猪刚鬣转身去看,农户院子里黑漆漆的,并没有美娇娘,他怀疑自己幻听了,转身又要走,这时,那个声音又在脑中响起:“壮士!搭救奴家则个!奴家感激不尽!”

猪刚鬣转身,眼睛四处踅摸,小声道:“谁?你在哪里?”

那声音响在脑中,唤道:“我在这墙根下面的笼子里……”

猪刚鬣背着犬尸,踮着脚走两步,走到墙根下,终于看到墙根下有个铁笼子,铁笼子里还关着一只白兔,那白兔此时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猪刚鬣。

猪刚鬣怀疑地问道:“刚才说话的是你吗?”

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道:“正是奴家。”

猪刚鬣见这兔子在说话,知道她也是个有道行的妖精,只是不知道怎么落到这般地步。但此时不便多说,他轻轻打开兔笼,提着兔子耳朵,将其塞在怀里,转身翻出了墙,驾起一阵妖风,在夜色中去远了。

在回福陵山的路途中,猪刚鬣与这兔精交谈,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人捉到,成了一只笼中兔。据这兔精讲,她名为卯二姐,本是福陵山上修成的精怪,家住福陵山云栈洞里,前几天因事外出,偶遇恶犬,被恶犬冲撞,惊到神魂,吓回了原形,这才被猎人捉了。

猪刚鬣听这番话,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罢,颠颠身后背着的犬尸,方开口问道:“你能修成变化本领,怎么也有几百年的道行,怎会被一只恶犬吓回原形?”

卯二姐躲在猪刚鬣怀里,娇声道:“壮士不知,天生阴阳,万物相生相克,我们兔子,别的不怕,偏偏就怕犬,我本事莫说不大,就算再大一些,也不敢招惹大小犬类,被它们克得死死的。再加上这只犬又是恶犬,那日我正走在路上,他在树后猛一下窜出来,怎能不怕……”

猪刚鬣听卯二姐说得有理,继续问道:“那你在农户家笼子里也没本事再变回来?”

卯二姐道:“在农户院子里,与恶犬相隔仅数步,一直被恶犬盯着,十成本事去了九成九,没被吓死已经算我上辈子积德了……”

猪刚鬣道:“那你何时再能变化?”

“我现在神魂不稳,要等过几天神魂稳定后,方能变化。”说到这里,卯二姐沉吟一下,继续道:“壮士送佛送到西,不如将奴家送回云栈洞里吧,到了洞中,自有酒肉美食相谢。”

猪刚鬣想到自己除了那个破冷山缝也无处可去,又听卯二姐说有美酒美食,便答应了下来,向卯二姐问了云栈洞方向,身子一转,携起随身妖风径向云栈洞而来。二妖一边行,一边闲谈,猪刚鬣也把自己的来历和卯二姐说了。卯二姐听猪刚鬣说到来历,乃是天上“天蓬元帅”下凡,通红的兔眼中闪过异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猪刚鬣脚底生风,转眼间,便到了云栈洞前。卯二姐探出兔头,兔唇微动,不知道嘟囔了几句什么,轰隆一声响,云栈洞的石门便缓缓开了。猪刚鬣站在洞口看了看后,方迈开步子,进了洞中。

走入洞内,猪刚鬣先一把将背上死狗扔在洞厅里,然后才将卯二姐从怀中小心捧到地上,待放下卯二姐,猪刚鬣开始在洞内四处踱步巡视,他一边巡视着,一边感叹:果然是好洞天!这洞在外面看不出什么,里面却连环着八九个洞,各个洞,除了厅堂卧房俱全外,还有存放美酒的、存放肉食的、存放瓜果萝卜的,只把个猪刚鬣看得眼睛发直。

猪刚鬣走到最后一个石洞口,往里一瞅,心中瞬间掀起滔天巨浪,只见自己被贬凡尘时遗落的贴身兵器——九齿钉耙——正端端正正的摆在洞里石架上,他快走两步,进到洞里,亲切抚摸着自己的钉耙,低头向跟进来的卯二姐问道:“二姐,这钉耙是哪里来的?”

“这是我几十年前在福陵山上捡的。我见其材质非凡,便捡回来藏在了洞里,”卯二姐说完,见猪刚鬣神色有异,问道:“壮士刚才回来的路上说被贬时遗失了自己的兵器,莫非是这耙子?”

猪刚鬣神色似陷入了回忆中,惆怅道:“是……便是这耙子……便是这九齿钉耙……”

卯二姐道:“这既然是壮士的东西,如此,自然物归原主。”

猪刚鬣听了这话,欢喜地对卯二姐道一声谢,一抬手,将钉耙攥在手中,轻轻挥舞了起来。

猪刚鬣见了满洞美食美酒,又刚寻到自己的丢失的随身兵器,早把自己偷来的那只死狗忘到了脑后。在卯二姐的娇声指挥下,他将洞里存放的酒肉搬出来,敞开肚皮便往嘴里塞。

猪刚鬣在这连续吃喝了几天,这天,随着卯二姐一声娇笑,猪刚鬣面前出现了一个娇俏美人。这美人雪白肌肤,眉目如画,青葱玉手,端得一个秀丽女子。猪刚鬣见卯二姐变成了人身,站起身,哼唧了几声,说道:“二姐,多谢你这几天的招待,现在你又能变回人身了,想必也不再需要人照料了,我也该走了……”

卯二姐听猪刚鬣这样说,娇声道:“且慢!猪壮士,我有一番话,你听我说完再走不迟。”

猪刚鬣瓮声瓮气道:“二姐请说。”

卯二姐道:“猪壮士,你是天上神仙下凡,我是山中走兽成精,你我本无缘,可是天作的缘分让你救了我,这是大恩情,奴家无以为报。这几天来,你我相处,我对壮士已经渐生情愫,壮士若不嫌弃,何苦再四处奔波,不如和奴家在这云栈洞里成个夫妻,岂不逍遥快活!猪壮士意下如何?”

猪刚鬣虽为天神蒙尘,奈何一颗心成了猪心,那天生的懒惰贪吃的性子实在戒不干净,这几天云栈洞里舒适的生活早就让他留恋难舍了,现在听面前娇滴滴的美人这样说,他哪里还会推辞,脸上露出喜色,一躬身,道:“二姐,你若不嫌我老猪貌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卯二姐道:“还叫二姐?”

猪刚鬣整身又庄重一拜,唤道:“娘子……”

……

猪刚鬣与卯二姐自结成夫妻以来,两个恩恩爱爱,生活倒也有滋有味,可是,二妖在吃人观念上却有分歧。卯二姐是山精野怪,对吃人毫无心理负担,猪刚鬣是天神下凡,对吃人一事却很抵触。诸位看官须知,凡是生为妖身的,人肉对他们来说就如山珍海味一般,能抵住这种诱惑的妖怪少之又少。卯二姐自与猪刚鬣在一起,了解了猪刚鬣的来历与性情后,便知他是个不吃人肉的妖怪,夫妻哪有不相互担待的呢,卯二姐嫁了个这样的丈夫,那吃人肉的心也就息了。可是偶然看到上山的行人,也会忍不住嘴馋。

也是合该有这一遭,这天,卯二姐独自下山会友,走到山麓处,正遇到一队家丁仆人抬着一座小轿经过,卯二姐此时是人身的村妇装扮,她自轿子边经过,鼻子一嗅,就闻到了轿子里那娇小姐的诱惑味道。

在妖怪的鼻子里,这人肉味也各不相同。婴孩最佳,年轻者次之,年老者食之无味;相貌美丽英俊者最佳,丑陋者妖精也嫌弃;心灵手巧聪明者最佳,愚钝者在妖精鼻中嗅来却显腥臭,吃到嘴中又如嚼蜡。今天卯二姐搭鼻子一闻,便知轿中之人定为年轻貌美心巧之属,是一道真正美味。

卯二姐想到自己自与猪刚鬣结合以来,已经半年多不知人肉味了,此刻嗅到面前这道美味,她哪里还忍得住,只见她右手轻轻一挥,一股白色妖风自山间飞来,天地间立刻飞扬起漫天白色飞絮,这股妖风摧树折枝,立刻把这队人吹得东倒西歪、迷迷糊糊。卯二姐却不管其他浊臭人,只走到被刮倒的轿边,从里面扯出那不知谁家的、已经被吹晕的小姐,驾起风回了云栈洞。待原地恢复天朗气清后,那群侥幸保住性命的家丁勉强爬起,往地上一看,地上哪里是什么飞絮,却原来是不知道什么畜生的一地白毛。

不消片刻,卯二姐便回到了云栈洞口,她落下身来,此时才有闲暇看自己捉来这姑娘。这姑娘双眸紧闭,这时候虽云鬓散乱,却难掩绰约风姿,正是:

闲静时如娇花照月,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卯二姐将这小姐提进洞内时,猪刚鬣正迎上来,他一见卯二姐手中提着一人,心里一惊,再看这人相貌,当时脑中便似响了一记春雷。猪刚鬣当年是因调戏嫦娥被贬,嫦娥的样貌早深深刻印在他心里,此时他见自家妻子提着一个人进洞,这人相貌正是嫦娥相貌,哪里能不惊呢!可猪刚鬣又仔细一看,才发现不对,这人虽相貌与嫦娥一般无二,却的的确确是一个凡间女子。嫦娥是天上仙娥,地上“她”终究不是天上“她”。

猪刚鬣尽管知道这不是嫦娥,心里却仍然满腹疑问,于是向刚进入洞中的卯二姐问道:“娘子,这是何人?为何擒她回洞?”

卯二姐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猪刚鬣,绕过他,走进后洞中,将抓来人捆了,才来到前洞回猪刚鬣刚才的问话。

“这是谁?自然是一个人了!”卯二姐一屁股坐在厅堂的坐塌上,没好气抱怨道,“自从跟了你,我半年多不知人肉味,今天下山,在大路上碰到这样的美味,实在不忍错过,便将她捉回来,与你一起享用。”

猪刚鬣道:“娘子,我也是妖身,你当我嗅不到人肉的美味吗?可我是天神下凡,怎能吃人肉喝人血,最重要的是,人肉一沾,再想修成道果,那可就千难万难了……”

卯二姐俏脸冷似寒霜,道:“我可不管什么修道果,那是大罗神仙的事,我就是一个小小兔精,这一世也就窝在这福陵山上了,不求什么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只求任意逍遥……如果不能吃人肉,何来任意逍遥……”

猪刚鬣挨到妻子身边坐下,用粗糙毛躁的猪手轻轻握住妻子的细嫩玉手,认真道:“娘子,你说的任意逍遥,不过是一时口腹之欲的满足,要逍遥,还得做真正的神仙,那才逍遥呢!我们夫妻还是应当勠力同心,共修大道,那才能长久……”

卯二姐一把甩开猪刚鬣的毛手,轻哼一声道:“你说的都是大道理,可有句诗说得好: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们不及时行乐,明天死了,也是个可怜鬼!”

猪刚鬣叹一口气,只得说道:“娘子,你抓来这人长得很像我天上的一个故人,你就当留我一个念想,别吃这人了……”

猪刚鬣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卯二姐听罢,立刻杏眼圆睁,怒道:“你说像你一个故人?什么故人?是你醉酒调戏的那个小情人?”

猪刚鬣被卯二姐这样一问,才知道自己摸到了老虎屁股,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卯二姐一看猪刚鬣这模样,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一时之间更气了,一脚将猪刚鬣踹了个跟头,自己转身回卧房去了。猪刚鬣跟在卯二姐身后要去劝,可轰隆一声响,卯二姐已经关上了卧房石洞的石门。

猪刚鬣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洞厅里,低着头,一会儿想着卯二姐对自己的好,一会儿想起自己前世在天上逍遥的日子。他此时内心也在做着斗争,头脑中两个黑白小人正在恶战。如果他一放手,卯二姐必定会开始吃人肉,这就是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他不放手,不肯让卯二姐吃这人,卯二姐肯定怨他。猪刚鬣前思后想了半天,最后心一横,终于还是决定要阻止卯二姐。

猪刚鬣走到捆人的洞里,此时捉来的姑娘已经醒了,她一见貌丑的猪刚鬣进来,立刻吓得全身发抖,豆大的泪珠也从眼角滚了下来。猪刚鬣走近两步,劝道:“姑娘,你别怕,我是来放你走的……”说着,便上前解开了紧紧捆绑的绳子。

绳子解开后,猪刚鬣拉着姑娘往洞口走,刚走到洞口,他又回身从洞里翻出一块布来,在这姑娘头上围住,遮住双眼。这又是猪刚鬣粗中有细了,自古人妖不两立,妖吃人,人拿妖,这是亘古的定律,如果精怪的洞口被人知道了,说不定便会惹来麻烦,所以猪刚鬣防这一招。

猪刚鬣走出洞口,驾起一阵妖风,左转右转,转眼便把这姑娘送到了山下。

猪刚鬣虽然心细,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姑娘有一个特殊的本事。这姑娘是卯二姐忍不住馋虫,专程捉上山的,自然是人中的极聪慧之辈,不仅如此,她还有一个本领,方向感极好,就算将她双眼蒙住,她也对自己走过的路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卯二姐捉她上山时,她正晕着,自然记不得路,可猪刚鬣送她下山,棋差一招,并没有将她迷晕,这才引出后来祸事。

猪刚鬣回到了云栈洞里,一进洞,便看到卯二姐坐在洞中,脸上阴云密布。

见猪刚鬣进来,卯二姐怪声怪气道:“把你的小情人送走了?”

猪刚鬣嘿笑一声,走到卯二姐近前,搂住她的香肩,说道:“娘子,你是故意躲进洞里,让我将她放走的吧?”

卯二姐轻哼一声,道:“才不是呢……”

猪刚鬣捧起卯二姐俏脸,吻了一记,道:“我知道娘子的心意,我还是那句话,要和娘子共修大道,那才自在逍遥!”

卯二姐轻轻推了猪刚鬣一下,脸上泛起红晕,害羞道:“就会说好话哄人家……”

这件事就在夫妻恩爱中过去了。时间如流水,转眼一月悠悠而过,在云栈洞里修行的猪刚鬣夫妻突然从山林走兽口中得到了一样仙珍的消息。修行四字,法财侣地,缺一不可,他们二妖修行,也需要仙珍辅助。本来说好他们夫妻二妖同去寻找仙珍,可猪刚鬣疼爱妻子,不舍得让本事称不上高强的妻子再跟着出门奔波犯险,便说服了妻子留在洞里,他独自一个,绰起九齿钉耙,出洞驾风去了。

猪刚鬣福缘深厚,他这趟出门一路无甚波折,没几天便顺利寻到了仙珍,仙珍一到手,猪刚鬣没有丝毫耽搁,驾起风即往云栈洞回转。因马上就能见到卯二姐,他一张猪脸上满是欢快,可在快到云栈洞时,他从远处天上往自家洞府那里一看,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只见自家洞府上空,浓烈烟雾正在升腾。猪刚鬣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妖风立即强劲几分,转眼便送他接近了云栈洞。到了近前,他才看清,走的时候好好的云栈洞,这时候已经被大火烧成了个破窑,云栈洞旁,四处是碎石衰草,断壁残垣,洞口敞开着,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着火光与烟雾。猪刚鬣见此情境,睚眦欲裂,大喊一声“娘子”,便往洞里冲。洞里火势正猛,猪刚鬣左突右冲,浑身猪毛被燎光了一半,四处寻着自己娘子的身影,可遍寻不到。他看看火势,推测放火之徒应该还未走远,拽着钉耙,驾起狂风便沿着下山的路追赶。

在福陵山半山腰上,猪刚鬣终于看到了一队人,十几个,个个作道士打扮。他从天上往下看,待看到其中一个小道士背后背着的布袋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便有了不好的预感。猪刚鬣简直不敢细想,只嘶叫一声,擎起钉耙,便朝背布袋的那个小道士头上筑去,其中一个老道最先感觉到猪刚鬣来袭,回过头大叫一声,示警同伴,一挥手,一把飞剑便飞刺向猪刚鬣。凡间有灵的飞剑终究难敌老君炉中炼出的神兵,只见猪刚鬣挥起钉耙,只一挡,那把飞剑便断为两截,掉到了地上。猪刚鬣挥起钉耙,恨恨朝着那还没反应过来的背布袋的小道士头上一筑,只一下,那小道士便脑浆崩裂,倒在了地上。小道士一死,猪刚鬣趁着其他道士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捡起那个布袋,解开布袋口,往里一瞅,里面正有一只满身是血的兔尸——正是被打杀后现了原形的卯二姐。

猪刚鬣一看到卯二姐的尸身,眼眶迸裂,血泪流了下来,如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轻轻将其放到自己胸怀里,仰天一声嘶吼,挥起钉耙,朝着这群人杀去。猪刚鬣本是妖身,自投胎以来,一刻不肯放下神仙过去,这一刻,他心中满是仇恨,投胎带来的那点神仙真灵在强烈仇恨冲击下一溃而散。他连连挥耙,这群道士中倒有几个有本事的,但转眼间都成了猪刚鬣的耙下亡魂。猪刚鬣杀红了眼,片刻间便杀了个尸横遍野。当他的耙子停在最后一个道士的天灵盖上三寸处的时候,他定住了。

这最后一个小道士不是男子,却是个姑娘,刚才猪刚鬣杀得兴起,并没有细看这群道士的男女样貌,此时,他恢复了三分神智,看着面前女道士的样貌,钉耙却筑不下去。这面貌他多么熟悉啊!这是与天上嫦娥一般的样貌,猪刚鬣看着她美丽的面容,看着她瑟瑟发抖、满是哀求神色的眼睛,哪里还能不明白祸事从哪里来呢?

“求求你饶了我吧,我不是来找你们报仇的,只是我家供奉的道士师父和我说妖精都藏有宝贝……家里长辈又劝说我,我才……我才带路的……”

猪刚鬣手臂微微发抖,他心里有明悟,只要这一耙筑下,有些事情就再难复返。猪刚鬣腾出左手,轻轻抚了一下怀里的柔软,然后双手攥紧钉耙柄,手臂一用力,面前美人天灵盖上立即多了几个血窟窿,扑通一声,如一朵凋零的娇花一般,倒在地上没了气息。这一耙,筑断了猪刚鬣的神仙念和凡人念,只剩了孤零零的妖怪念。

猪刚鬣呆呆地转身,拖着自己的九齿钉耙,踉跄着,跌跌撞撞往山中走去,转眼,身影便湮没在了山林深处。

从这天起,猪刚鬣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猪妖。他把本心封闭,吃人害命,杀身作恶,一颗混沌心,糊糊涂涂,或浪荡在福陵山上,或游戏在人间红尘,把个山周围百姓祸害得苦不堪言。直到许多年后,才又蒙观世音菩萨点化,重新恢复了那一点灵光,跟着唐玄奘历尽取经磨难,入了佛门,重归正途,这又是后话。

也有后人可惜这“天蓬元帅”一朝行差踏错,遭贬凡间,道果尽失,经历如此坎坷,留几句歌感叹之,正是:

半亩荷花一亩塘,金身偏向泥里藏。

玉藕从来污淖陷,方悔醉酒意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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