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和陈凯歌拍出好电影的时候,人们想念田壮壮:田壮壮太可惜了,太倒霉了,点儿太背了。
张艺谋和陈凯歌拍不出好电影的时候,人们依然想念田壮壮:这哥俩儿算是彻底堕落了,还好我们有田壮壮。
人们想象出这样一个田壮壮:壮年之际被外力所伤,多年以来不忘对艺术的坚持,苦守着一个艺术家应有的清高和寂寞。
人们可能自作多情了。跟《相爱相亲》结尾那个哼着《花房姑娘》一脚油门去远方的男人一样,至少表面上看,田壮壮并不寂寞。
文|卢美慧
编辑|金焰
摄影|高远
视频|顽石影业
化妆|东田造型Crason
现场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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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
当时只道是寻常。
年到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后面的一大片空地,从冬天一直热闹到炎夏。那一年,陈凯歌先占了好大一片地方,浩浩荡荡搭起了拍摄《霸王别姬》所需的布景。
《霸王别姬》剧组资金充裕,地方先被占去了大半。隔壁《蓝风筝》剧组没地方搭景,琢磨来琢磨去,在《霸王别姬》主场景后面,到《蓝风筝》剧组住的招待所中间,有那么8到10米的距离可以用,于是就生挤着搭出了一条胡同。《蓝风筝》中的不少场景,就是在这条胡同中完成的。
这一年,田壮壮和陈凯歌都到了不惑之年。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张艺谋也没闲着,当时在其他地方拍《秋菊打官司》。三驾马车并行多年,在这一年迎来了属于他们的中场战事。每个人都像待喷发的火山,压不住的热烈,联袂缔造出中国电影史上最光彩夺目的年份。
那时候两个剧组的人经常串门儿,《蓝风筝》这边缺个灯,摄影师侯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隔壁找顾长卫。快过年了,有共同的朋友来探班,大家凑到一起给张艺谋写贺年卡。
无外乎前途一片光明的客套话,后来,张艺谋和陈凯歌都拥有了光明的前途,田壮壮则像电影中那只高悬在树杈上的蓝色风筝,很久很久都再没能飞起来。
自那之后的二十几年,田壮壮一直活在巨大的误解之中。
作为第五代导演的旗帜人物之一,田壮壮身上,一直纠缠着公众加之于他的仰望、好奇,以及某种未尽的期待,甚至难以言说的同情。
田壮壮成了符号和图腾。
张艺谋和陈凯歌拍出好电影的时候,人们想念田壮壮:田壮壮太可惜了,太倒霉了,点儿太背了。
张艺谋和陈凯歌拍不出好电影的时候,人们依然想念田壮壮:这哥俩儿算是彻底堕落了,还好我们有田壮壮。
人们喜欢悲情英雄的故事。「折戟沉沙」和「壮志难酬」都是可以被津津乐道的上好戏码,这些年岁数到了,头发胡子白成一片,还能再加一个「廉颇老矣」。
寂寞和失落是常被提起的词汇,人们想象出这样一个田壮壮:壮年之际被外力所伤,多年以来不忘对艺术的坚持,苦守着一个艺术家应有的清高和寂寞。
人们可能自作多情了。
出演张艾嘉电影《相爱相亲》之前的七八年,田壮壮基本远离了电影圈,整个人蒸发了一般。可人不在江湖,人们还是常常会惦记他,关于他的行踪朋友们总结出大致几项,教书育人,提携后辈,打高尔夫,以及还有阵子彻底失踪,据说是跟某个女朋友环游世界去了。
跟《相爱相亲》结尾那个哼着《花房姑娘》一脚油门去远方的男人一样,至少表面上看,田壮壮并不寂寞。
宿命
张艾嘉把田壮壮找了回来。
张艾嘉把田壮壮拽回到电影里。两人年因合作《吴清源》认识,那次张艾嘉只是客串,匆匆来匆匆走,此后交集也并不多。
到了写《相爱相亲》剧本的时候,丈夫老尹这个角色在脑海里就成了田壮壮的样子,通透如张艾嘉,觉得田壮壮身上有那种让人踏实的温暖,打了一圈电话找到田壮壮,没怎么做工作,田壮壮同意了。
在片场的大部分时间,田壮壮都在监视器旁边看着张艾嘉工作,有点儿像小孩子眼巴巴盯着别人手中的玩具。
李雪健到剧组探班,田壮壮和张艾嘉拉着他在电影中客串角色,李雪健在片场看田壮壮东张罗西张罗,觉得他有种难以形容的快乐,「说不清多少年了,这种快乐我在别处看不到。」
最重的一场戏,张艾嘉要把精力全部放在表演上,那阵子张艾嘉身体也不是很好,于是就让田壮壮帮忙导那一场。
表演结束,群演在周围陆续散去。张艾嘉擦了擦戏中流下的眼泪,转头看监视器的方向,田壮壮弯着身子窝在那儿聚精会神,那个画面让张艾嘉心头瞬时一热,「他是那么爱电影,他还是爱电影的。」
后来《相爱相亲》到田壮壮执教的北京电影学院路演,张艾嘉在台上说起这件事,俏皮地问旁边的田壮壮:「导戏的感觉还是挺棒的?」田壮壮双手来回搓着话筒没有马上回答,张艾嘉继续对台下说,「我们让壮壮导演出来多拍一些电影好不好?」这时候田壮壮害羞地低下头,原本翘着的腿往回收了收,两只手把话筒捧到嘴边,说了句「嗯,我争取。」羞涩得像个被戳破心事的小姑娘。
世人乐于消费田壮壮早期的狂妄傲慢,张艾嘉却看到了田壮壮极害羞的那一面。「他对电影是那种纯净的爱,人只有在面对最爱的时候才会害羞,才会紧张对不对?」
在张艾嘉看来,田壮壮交付给电影的,「真的是最好最好的东西」,但聒噪喧嚣的环境会轻易否决掉这份沉静,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这种好。
对田壮壮,「隔岸观火」的张艾嘉观察或许更为客观,「他给自己创作了新的一个外表,好像嬉笑人生、玩世不恭、浪漫啊,有很多的妞儿啊,热闹啊,但他打心底里我觉得他有一份痛,是他不愿意说的。」
这和李雪健的观察一致,李雪健的爱人是田壮壮的表妹,两人自80年代早期便认识,先后合作了《鼓书艺人》、《蓝风筝》、《吴清源》、《相爱相亲》等电影。
几十年下来,李雪健记得80年代第五代横空出世时,田壮壮身上那种挺拔和热烈,也在之后的年月里,几乎全程目睹了这挺拔和热烈的渐渐消逝。
电影是田壮壮的宿命,李雪健一路看着他对电影的那种投入,也目睹了他一次次的伤心,或被动或主动地离开,但又不可能真的离得开,然后几十年如一梦,「一下子就老了」。
反叛
年轻时的田壮壮远不是《相爱相亲》中温暖和缓的样子,后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场景是当年恢复高考,被荒废了整整10年的年轻人从各地赶到考场,使出浑身解数去抓这个改写命运的机会。
有场考试,田壮壮在所有考生中第一个站了起来,不到半个小时,他就答完了卷子,老师问要不要再检查一遍,他说不用了。然后走出考场,买了烟和冰棍儿,在树下一边抽烟一边吃冰棍儿,有路过的老师问他怎么还不走,他说不能走,他还要等陈凯歌。
同班同学李少红对田壮壮最初的印象就是这种满不在乎和木秀于林,考政治的那一场,大家陆陆续续走出考场,其中有道题是「双百方针」是什么时候提出的,当时很多同学嘀咕,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吧,李少红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跟他们答得不一样。
后来田壮壮过来,说你们傻不傻呀,哪儿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啊,是年的一个会。李少红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最后一查,田壮壮是对的。
二十几岁时的田壮壮,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直白的傲慢。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前,田壮壮在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干了3年摄影,几乎是所有同学中唯一扛过摄影机的人。
当然还有,他是著名演员田方和于蓝的儿子,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时候,田方就坐毛泽东旁边,在一个没有人不知道《英雄儿女》和《烈火中永生》的年代,田壮壮的夺目可想而知。
但田壮壮对此很反感,在农影的时候,有人会特地跑去看田方和于蓝的儿子到底更像田方还是更像于蓝,田壮壮觉得这些人莫名其妙,没少给人甩脸子。
到了电影学院,他也从不在同学跟前提爸妈。李少红觉得当时的田壮壮有一种逆反,故意要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我们年轻时候,印象中,他爸简直帅呆了,所以一看见他长大了怎么长成这样了。」
田壮壮倒是坦然,甚至享受这种不同。那时候他成天趿拉着布鞋,鞋帮子就那么踩着,从来也不往上提,夏天一身绿军装,到冬天就罩一大棉袄,老是拎一特别大的暖水瓶,络腮胡,当时没剃须刀,胡子长了就拿剪刀随便咔嚓几下,一刻不停地抽烟,张口闭口一定是他妈的和我操,80年代标准的愤怒青年。
上课也捣蛋,教学条件不行,有回老师用两把小尺子比划讲解什么是镜头,两侧的边框线不动,上下比划两把尺子,距离近一点是中景,再近一点是近景,田壮壮跑前面去把两把尺子并到只留一条缝儿,老师问这是什么,田壮壮说,这是特写啊,台下笑做一团。
那时候田壮壮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别他妈上课,上什么课呀。」他觉得书本教不出什么东西,一切都要从实践中来,学生不碰摄影机,老师干讲蒙太奇没用。但胶片时代,根本没条件给学生做那么多练习,田壮壮就想方设法帮同学们争取触碰摄影机的机会,跟老师去磨,跟校领导去磨。同学们很快发现,在他刻意给自己营造的粗糙外表之下,掩藏着天然的真诚和热心。
「看上去是特立独行的,但他骨子里是那种很朴素的善良,不是说我是世家子弟就优越怎么的。」78级美术系的霍建起比田壮壮小6岁,那时候还是个毛孩子,「小孩儿眼里没别人,他眼里有。」那时候还是粮票年代,因为农影厂的工作,田壮壮有工资领,谁家里条件不好,或者是外地不能常回家的,他都会留心帮一把。
反叛也不是真反叛,78级的同学中,陈凯歌书读得最多,往那一站就指点江山,上下五千年洋洋洒洒,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读书多。田壮壮跟这个隔一条胡同长大的发小儿完全相反,好像生怕让人知道自己爱学习。导演张建亚印象最深的是,宿舍里出现什么书,历史的、哲学的、电影的,田壮壮从不凑过来看,但没过几天,你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书里的内容他就都知道了。
「不用想,『文革』前一定是好学生,他给自己打扮得特糙特叛逆,但骨子里那个对知识的敬重,对规矩的维护,盖也盖不住。」张建亚说,田壮壮是那种一直活在青春期的人,青春期的人才最心口不一,但也只有青春期的人才最单纯。
真实
年,田壮壮带着表面的傲慢和骨子里的单纯走出学校,走进混杂着理想与现实、冲动与禁忌、乌托邦与失乐园并存的80年代。
离开学校之前,田壮壮已经执导了《我们的角落》、《小院》、《九月》等作品,是78级的独一份儿。那时的电影界,还严格遵循着师傅带徒弟的传统,入行先要当场记,当完场记当副导演,这么摔打上三五年,才有独立拍片的机会。
电影界普遍看好这个初出茅庐的后辈。他的优势得天独厚,同学们也有共识,这群人中先走出来的一定是他,他的经验,他的旺盛,他身上那种舍我其谁的劲头儿,都让大家对他充满信心。
如今66岁的田壮壮回忆往事,在他的电影人生里,这是最为美妙的一段时光。此次同张艾嘉的合作,某些瞬间会让他觉得恍惚,那种开始一部电影后就全身心投入进去,心无旁骛的快乐,有点儿像他记忆中的80年代。
那时候导演系的学生也有两大派,陈凯歌和张艺谋几个人一拨儿,讲影像革命,讲视觉冲击,田壮壮和侯咏、霍建起这些是另一拨儿,这几个人的喜好是,要朴素,要干净,追求「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不是什么高下之分,大家各自在各自的坚持里拥抱着电影给予的快乐。拍《九月》的时候,田壮壮、霍建起、侯咏几个人在上海,有天大家去逛街,路过一家书店,买郁达夫、沈从文还有一些得以重见天日的外国名著。田壮壮招呼大家一起签名按手印,那天夕阳特别美,几个抱着书的年轻人在金色的光束里追着打闹,时间都是他们的。
一手扶张艺谋、陈凯歌上马的导演郭宝昌看的第一部第五代的片子是《红象》。这部片子由田壮壮、张建亚、谢小晶联合执导,摄影是张艺谋、侯咏和吕乐。时隔几十年,郭宝昌还记着在放映厅边欠着身子找座位,目光边不自觉地被银幕吸引过去的场景,「我还没坐下呢,就这么一闪,我就觉得不一样了。我操,我说怎么出这画面了,这谁呀?哎哟,完了我就坐那儿看,我就傻了,我说中国他妈的要出大师了。」
年,田壮壮推出反映蒙古族牧民日常生活的影片《猎场札撒》,看完后审片的人问他,「你拍这电影给谁看,谁又能看得懂?」
田壮壮答:拍完就忘。
田壮壮是个做什么都不愿意去解释的人,这是李少红觉得他性格吃亏的地方,他的字典里没有迂回两个字。
当年看《猎场扎撒》,李少红特别感动,她感动的是,「那真的是个电影,是我们这批人中拍出的第一个最像电影的电影,就让我认识到,一部电影,它就必须要靠电影语言去表达所有想法。」
这跟电影学院的教育有很大关系。李少红记得,有次意大利著名导演安东尼奥尼到学校讲学,在班上放那部著名的《中国》,那种真实,那种影像天然的冲击力,瞬间俘获了田壮壮,「哎哟,他简直崇拜到极点,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有壮壮那个样子,就是我能看到他的那种心情,那种恭敬,见着好东西了。」
田壮壮是导演系的班长,平常根本没有班长的半点儿影子,但那一次,他指挥大家坐好、听讲,当时是冬天,怕老头儿冻着,田壮壮还特地给弄了件军大衣。后来全班一起合影,田壮壮是摄影出身,张罗大家排好,高低胖瘦地让每个人都能露出脸,拍完了到暗房给大家冲照片。这张照片,李少红现在还留着。
跟早期对安东尼奥尼的喜欢有关系,田壮壮的影片追求纪录片式的写实,他反感故事,反感对白,觉得镜头语言本身就是叙述载体。
接下来是他差点搭进半条命去的《盗马贼》,电影评论家刘树生全程跟踪了《盗马贼》的拍摄,他印象中的田壮壮,「就是青藏高原给人的感觉」,无尽的雪山,旷野上的风,凛冽又野性。
当年进入藏区前一群人先到西影厂找吴天明,晚上剧组的人在西安吃烤串,都是20岁出头的小伙儿,就着啤酒大快朵颐。有个场景刘树生记得清楚,吃的时候田壮壮对小贩喊,「你给我再烤10串不放佐料的,我更愿意吃原始味儿的。」
这很像田壮壮在电影中的坚持,他迷恋原始的真实。
但对当时看了10年样板戏的中国观众来说,用从法国新浪潮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那里承袭而来的艺术传统,讲述革命年代从来没进入过主流语境的故事,这个年轻人,太让他们陌生了。
真实也是刘树生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