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热,本名吴小刚,壮族,年生于广西都安县。《广西文学》副主编,广西作协副主席。著有小说集《涂满油漆的村庄》《一团金子》、长篇小说《我是恶人》《侬城逸事》等。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
面对故乡,低下头颅
李约热
我祖父吴楣生年前将装有他父亲遗骨的“金坛”背在身上,离开家乡嘉应州(广东梅县)松口镇,沿着西江、红水河、刁江,溯流而上。他将自己连根拔起,重新种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拉烈。拉烈是壮话,意思是“沙子下面”。什么原因使祖父这样做?最简单的解释就是为避战祸。当时正值新旧*权交替的重要时节,山雨欲来,我祖父像地震前急于逃命的小动物,离开岭南四大古镇之一的松口。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是不是真的是这样我也不敢确定,也可能是逃债,也可能是为了做生意等等,父亲在世时没有提及。也许什么原因都没有,千百年来,客家人不是一直都在迁徙的路上吗?客家人骨子里不惧漂泊,说走就走,脑子里理想的故乡不一定土肥水美,他们自己的根须已足够强壮。但是不管怎么说,只要是离开,都会含有悲情。西江江面风很大,红水河江面风很大,想想祖父坐在船上,怀抱他父亲的遗骨,江风袭来,衣衫凌乱,家乡在身后越来越远,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就是年后的我都能感觉得到那种凄惶。
既然与沙子有关,根基就不会很牢固,可我祖父却在这里娶了两个老婆,生了九个女儿两个儿子。他开动脑子,紧闭嘴巴,用自己的一口气,赚回儿孙的一口气。先是凭着识文断字、会打珠算的特长帮人管账,后来染布、做豆腐,小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几十年的时间,硬是把这里变成我爸、我和哥哥姐姐们的家乡,这是多么不容易啊。祖父一九五零年去世,关于他的故事我知道不多。在我的笔下,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他的身影,但这不妨碍我对他的热爱和感激。看一看我们这一家子:父亲开朗豁达、大哥热情、好酒,喜欢给人起外号,二哥沉默,大姐二姐沉默,我沉默,且害怕与陌生人打交道。这样的性格特点,也许都来自我素未谋面的祖父,他像分果子一样,每人分给我们一点,让我们在拉烈这个地方,接受命运的放逐。他没有留下照片或者画像,他的模样成谜。每年做清明的时候,我表哥苏寿来都给他烧一张《羊城晚报》,嘴里念念有词:看吧,看吧,看看你们广东的消息。这些来自广东的消息有好有坏,想必他看了也不明白,当年他的家乡,已成改革开放的“桥头堡”,财富的代名词……我哥吴锐喝酒后经常说,公啊公,当初为什么不去广州?而是来拉烈?
我家乡的地名不大好听。拉烈的土地含沙量大,不适合种玉米和水稻,很多土地适合种花生。沙地上的花生颗粒饱满,只要有足够的雨水和阳光,一拔就是一大串。拉烈人不种花生,因为花生当不了主食,于是那些玉米,成了长错地方的植物,在沙地上成长,就像拉烈对于我哥。这是捉弄,也是隐喻。而我们又必须在这里扎根,艰难可想而知。十几年前看过一部比利时的电影叫《英雄陶陶》,富人家和穷人家在同一天各生一个男孩,穷人家的儿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觉得自己应该是富人家的儿子,怀疑出生时被抱错了,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被别人顶替,有一种巨大的被命运捉弄的感觉,最后他把富人的儿子杀了,他对富人的儿子说:你顶替了我的生活,所以我把你杀了。“我的生活被人顶替”,眼下很多人的脑子里会出现这样的想法,这很危险,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复杂。
好在写文章不是为了诉苦,如果那样,家乡就成了被告,文章就会变成起诉书。那么谁又会是法官?人心荒凉,家乡就荒凉,人心慈悲,家乡就慈悲,说实话,每次回去我都感到一丝悲凉,悲凉源于童年故乡的消失,认识的人慢慢老去,那条叫刁江的河越来越瘦,生活在这里的人,他们内心的喜悦和愁苦已与我无关。我已经进入不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和我互相提防,视若陌路。曾经一度,我自以为很了解他们,曾经一度,以为已坚定地站在他们一边,然而这只是错觉。百无一用是书生,她充满生机也好,她凋零枯败也好,似乎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有的只是故事,一代接一代。
解放前拉烈、百旺、九渡等地统称东区,拉烈是东区的中心,是有名的“老虎街”,为什么叫“老虎街”?就是赶圩的人多,每个圩日杀五十头猪都不够卖。这令拉烈人自豪,经常以大地方的人自居,如遇九渡、加贵、菁盛等地的熟人,话不投机,便脱口而出:“你们那里一圩才杀几头猪。”因为客流量大,做生意的人也多。年,我爸20岁,他和几个家里做生意,手头比较宽裕的热血青年成立“拉烈人民出版社”(我曾对这个称谓表示怀疑,但在一本名叫《都安东区革命烽火》的书里却明明白白这样写),他们通过重庆三联书店一个叫莫行舟的人,订阅《新华日报》《群众》等报刊,把这些报刊的主要内容油印成册,发给街上的人,街上的人不理会他们,就像现在行色匆匆的行人不理会塞过来的美容广告一样,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种玉米、做生意、过生活。前面说过,拉烈土质不好,在这里种玉米,花的力气要比其他地方多,很多人为一年两季的收成忙活,根本不理会共产*国民*谁坐江山;另一拨人做生意,他们不希望乱,乱了以后生意就做不成了,小册子在他们那里,成了包装纸或者是贴墙皮甚至上厕所用的材料。要命的是,*府也不大把他们当一回事,几个文艺青年,精力过剩,只要家里给他们讨老婆之后,他们就不会玩这个了,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关于*府不理会这一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受小说《红岩》的影响,在后来的回忆录里,有人说他们的宣传品也像《挺进报》那样被查抄,他们差点掉脑袋,说得绘声绘色:他们正在我家后面印小册子,前门响起急急的敲门声,街警来了,他们急忙销毁纸张,藏好机器,从我家的后门跑了,身后还传出枪声。可见人的记忆,有时也会出现偏差。(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值得敬重。)发动群众的效果虽然不大理想,并不影响他们参加革命的热情,种玉米的人对他们冷漠,做生意的人不理会他们,他们毫不气馁。小册子不管用,让他们明白,老百姓关心生计甚于关心小册子,文章再漂亮,口号再押韵,也不顶用。他们改变策略,经过地下*组织秘密策划,我爸当上了拉烈街的街长,怎么当上的?有人说是杀了一条狗请乡长,有人说给了乡长斤玉米,当然是用我家的钱。前面说过,我祖父做小生意,家里不穷,我表哥卢治才曾经很夸张地跟我说当年我家富裕的程度,他说,你知道解放前你家的钱藏在哪里吗?我说藏在哪里?他说床铺底下,要用的时候,伸手下去拿就得了。治才表哥小的时候,我瞎眼的祖母很喜欢他,可能他偶然看见床铺下面遗落一块银毫,就杜撰了我家的钱怎么花都花不完的故事。我现在很后悔,我爸在世的时候没有好好跟他聊他的革命经历,比如到底是一条狗还是斤玉米才当上街长的之类。我爸20出头的时候闹革命,看马克思列宁的书,我20岁的时候想当歌星,研究刘文正的发型和衣着,自然跟他搭不上话。我爸当上街长后,用《都安东区革命烽火》里的话,拉烈终于建立了“白面红心”*权。我爸的任务主要是表面上跟*府合作,暗地里则动员群众抵制“三征”,即征粮、征兵、征税,那时候粮少,税杂,当兵又危险,老百姓很头疼,早就盼有人牵头抵制。这样一来,我爸的工作,一下子就跟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挂上了钩。在抵制“三证”的过程中,他的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他成了整条街上的“民意代表”,口才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我小时候在他的单位,看见他怎么跟单位的职工讲话,左手叉腰,右手挥过头顶,一看就是学毛主席。我爸的街长当了不到两年就被免掉了,因为在他任上,拉烈“三证”的任务完成得很差,如果再让他继续当下去,连乡长也跟着倒霉。再后来,我爸和他的战友——这些瘦弱的文艺青年,拿起枪杆子,参加当地有名的“3·6暴动”,成立了“桂西北人民求生三六支队”,我爸成为一个中队的指导员,他们解放拉烈,攻打都安县城……年10月1日之前,他们先后成为共产*员。没想到多年以后,年10月1日,成了划分“离休”或者“退休”的重要日子,我爸和他的战友们都成为离休干部。为了照顾他们,乡*府征收了拉烈村第七生产队一块临街的土地给他们盖房子,拉烈多是高高的丘陵,耕地大多在丘陵上面,这可是第七生产队最肥最好的一块地,要征收给老干部建房子,第七生产队的人当然不干,闹到*府那里,*府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有本事,你们49年以前也打游击啊。这是题外话。
对于父辈,说实话我所知甚少,我是我爸最小的儿子,他41岁时我才出生,感觉是我刚刚懂事,他就老了,由于少年时代的叛逆,我们很少交流,八十年代末,我对时局说了一些话,他拿着凳子砸我,我们几成陌路。解放后他很不顺,对经历过生死的他来说,这些不顺算不了什么,他很少抱怨,也不大与人交往,笃信君子之交淡如水。信仰在他们那代人身上,保持得很纯粹。他们青年时代的血气,如今看起来多么可贵和遥不可及。暮年时期的父亲迷上武侠小说,我给他买了很多金庸的小说,在看金庸小说的过程中,他的眼睛慢慢瞎了。年大年初二,父亲撒手归西,前一天,他还坐在凳子上问我“我的脸是不是很红?”我说“是”,当天他满面红光,一扫以前的病容,后来才晓得那是回光返照。街上的人都说你爸很干脆,怕拖累仔女。当时我“北漂”,在中央电视台打工,本来初三就要走,路途遥远,他们说父亲怕我来回跑影响工作,就选在我回家的时候……这个我信。我三岁时母亲去世,父亲没有再娶,他跟人说他怕后妈对他的五个孩子不好,就断了续弦的念头。父亲在世的时候反复交代他死后不要开“道场”,我们没有听他的,我们怕街上的人说我们不孝,他去世后我们请来师公道公,不光为他超度,还为祖父、祖母、姑妈等几十年来故去的亲人超度,他们生前都不容易,愿他们在天国平安。
……
人的感觉很奇怪,年少的时候,故乡意味着一大群狐朋狗友,成年后,故乡意味着父母兄弟,现在,故乡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一部即将失传的典籍。对,这部典籍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渺小得接近于没有,我随手一翻,他们就跳出来。
比如治荣,他的妹妹阿轩是我小时候的“保姆”,说是保姆,当然不存在雇佣关系,当时每户人家,都有三个以上的小孩,拉烈乡下有一个传统,谁家因杂事一时管不了还不会走路的小孩,就抱到街上给别人帮管,几个小时或者半天。就这样我经常被抱到治荣家,他家只有他和他妹妹阿轩,阿轩有耐心,脾气又好,谁叫她帮管小孩她都愿意。后来她出嫁,家里只剩下他哥哥治荣。治荣经常到我家玩,跟我哥吴锐是好朋友。他是我们街上为数不多的卖血者之一,也不能说是卖血者,准确点讲应该是输血者,他在生产队里劳动,医院有病人需要输血,找到他,他觉得自己还行,就去,不行就不去。跟别人脸上的愁苦不同,他的脸上永远和风细雨,经常挂着腼腆的笑容,衣服虽旧,但干净整洁,他家有亲戚在柳州,他模仿柳州人的穿着打扮,比如把衬衣插在裤子里,理发时叫理发师留尖尖的鬓角等。街上的人经常拿这一点开他的玩笑,他不在意,笑着倾听,好像他们说的是别人。有一次他来我家玩,突然闻到中药的香味(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家有人吃中药我记不清了),就急急地找,在垃圾堆那里找到中药渣,他埋怨我哥药渣没有给他留着,找来一个碗装上,用水冲了冲,就放在嘴里嚼。医院输血回来,需要补身子,闻到中药味,自然就想到这是最现成的营养。药渣都煮了好几遍,还有什么功效,但是治荣把它当宝贝。他后来去柳州,不输血,改当三轮车夫。他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离开拉烈后没有再回来,很快就把柳州当成自己的家乡。我之所以想到要写他,是因为我觉得他腼腆的笑容,良善的表情,其实就是家乡拉烈的另一张面孔。治荣姓卢,叫卢治荣。说到面孔,我突然想到另外的一件事:拉烈土质不好,有一年不懂县里听了哪个专家的建议,要改变土质,耕种前先用氨水兑清水拿去浇地,氨水很呛鼻,于是干活的男男女女,都得用布蒙住脸,说是布,其实就是穿烂了的衣服,蒙在他们脸上的,有些是破衣袖,有些是烂裤腿,有些是衣襟,这些特殊的口罩都被洗得没有色彩,结实地捂住他们的嘴巴和鼻子,成为他们面孔的一部分。氨水有*,只有这样,才对付得了。这确实让人心疼。
还有向龙奇,跟治荣比起来,龙奇的脾气就大多了,他小名叫“特嘚”,翻译成汉语就是“阿哭”,他出生时因为哭声太大,把我们“长安街”的人都吵醒了,就得了这个外号。我哥把我家所在的那条街称为“长安街”,把“长安街”后面的“乃升岭“称为“珠穆朗玛”。龙奇万事不求人,年,拉烈有很多青年被招到南宁九曲弯农场,名单也有他,行李都准备好了,但就在出发前的头一个晚上,因为一件小事,他跟招工的人吵了起来,他一气之下就不去了。九曲弯当然比拉烈好,好也不行,他说你以为去九曲弯后就不用种地了,只要种地,在哪里种都一样。龙奇也喜欢来我家玩,因为我家订有《参考消息》。我放学时顺路到邮电所拿《参考消息》,刚回到家,要进门口,龙奇就就伸手过来要报纸。我家的《参考消息》每次都是他先看,然后才轮到我爸,这引起我的反感,有一天他伸手跟我要报纸,我没有给他,一偏身就进了家门,他生气了,跟在我后面,非常正式,非常慎重地跟我说:以后你家有什么事,不要来喊我,你家我不会再登门!他太喜欢这份报纸了,我曾听他跟我哥对话,他说,如果中苏开战,美国不会袖手旁观。我哥则说,伊朗将是下一个超级大国。他们谈论的,都是《参考消息》上面的内容,很吓人的。就因为一时任性没及时把报纸给他,他竟跟我家“断交”,这下可麻烦了,我家凡有屋顶拣漏,阴沟清淤之类的活都少不了他帮忙。一到雨季,我家年建的房子就不停地漏雨,地沟的水经常往回涌,岭上的泥沙经常冲到家里,一年要搞几回大的修整才过得下去。如果龙奇不来帮忙,难度就会加大。我没跟我哥说龙奇跟我家“断交”的事。我怕他们怪我。一连几天,龙奇从我家门前走过,看都不看我家一眼。我哥他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半个月,一颗大石头从后面岭上滚下来,砸破我家的后门,在前来帮忙清理的人中,就有龙奇,他拿着八磅大锤砸滚到我家里的大石头,石头直冒火星。打那以后,他又经常来我家,等我手中的《参考消息》。龙奇喜欢喝酒,育有两女一男之后,得了心脏病,有一天跟人聊天,聊着聊着,头一仰,就走了。一年后他的妻子改嫁,这就苦了弟弟龙飞,他要养龙奇的三个孩子,还要给母亲养老送终。家里不到两亩地,几个人怎么活?龙飞老实勤劳,龙奇在世的时候曾托人给他找媳妇,往往是媒人刚进门,他就溜出去,脾气很大的龙奇拿弟弟一点办法都没有。关于龙飞为什么不找媳妇这件事,没人搞得清,我也不好瞎猜。日子苦是肯定的,龙飞先是贩米,后来做“花窗”(水泥做成的窗户,龙飞做的花窗图案一般为万年青),他就这样熬。前几年他母亲去世,哥哥的三个孩子也能自食其力外出打工,他总算松了一口气。我回家时大哥喜欢召集一大帮人来家里喝酒,肯定少不了龙飞,他来帮忙,杀鸡拔毛,我二哥递一根烟给他,他叼在嘴上,没吸完又递一根给他,他就夹在耳朵上。平时他不爱说话,喝酒后才说,他平时的委屈全都在喝酒后释放。因为乐滩电站加高水坝,拉烈成了淹没区,需征地建新街,龙飞的一块地被征用,拿了赔偿款后还得到一块宅基地,他心太急,三万块钱就卖掉了,没想到拉烈的宅基地不久就涨到十几万一块,他很后悔,喝醉酒后就骂娘,嚷着要杀人,谁都劝不住。去年春天,龙奇十八岁的儿子向前在北海打工,突然肚子疼,回到拉烈治,医生没查出原因,医院检查,医院住院十多天也没有好转,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龙飞以为治不了了,请车把向前拉回拉烈,还通知外地的亲戚赶紧回来,要给向前办后事。他以为自己家的老衣柜犯了哪方“神”,才导致向前遭此一劫,拿刀去砍衣柜,衣柜刀痕累累。后来我哥劝他带向前来南宁治,说小刚在南宁,你去找他。龙飞不敢出远门,我哥叫我嫂带向前和他来南宁,我去医科大一附院等他们,帮向前挂号找医生,忙了一天,最后查出是胃窦炎,没什么大碍,只需吃半个月的药就可以了。龙飞和亲戚朋友们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向家在拉烈只有龙飞这一户,向前没事,向家在拉烈的香火还续得下去。我在机械厅宾馆要了一个房间给他和向前住,他一定要给钱给我,我骗他说我能报销,他才作罢。今年春节回拉烈,向前还来我家吃饭,跟我猜码:来就来啊,全开!用我哥的话说,猪头山都回音了。
还有乃荣,他是教我如何尊重常识的第一个人,乃荣参加过 战争,他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就能穿上 的*大衣和大头靴,走在寒冷的街道上,威风,另类。他个子很矮,有严重的哮喘病,咳嗽的时候,整个人卷成一团。他对电影里那些战斗的场面不屑一顾,认为太假,经常走东家串西家给街上的人普及他所知道的战斗真相,在我家,他说,电影里机枪的声音很假,机枪哪有这么响的:哒哒哒哒,机枪应该这么响:哭哭哭,哭哭哭哭哭……,他使劲用喉咙还原真相,却引发一串惊天的咳嗽,咳得脸都紫了。我们这条街二十多户,他每户都这么来一下,这很要命。更加要命的是,我们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以为他吹牛,都捂着嘴笑。年,我在一个小镇上工作,有一天打开电视,美*进*海湾,攻打伊拉克的部队,哭哭哭哭,机枪在扫射,我突然就傻了,这不是当年我们街乃荣喉咙里的声音吗?!乃荣是对的,机枪不是哒哒哒,机枪是哭哭哭。他妈的,当我知道机枪真正的响声的时候乃荣已经去世多年。多蠢啊,我们宁可相信那些虚假的电影,也不愿相信一个人喉咙里真实的声音。我对不起乃荣,我们整条街的人都对不起乃荣。乃荣没有后代,他妻子申娥得了一种怪病,喜欢拿谷子和着墙根下的石灰粉放到嘴里嚼,我们看了嘴巴发酸,她却嚼得津津有味,她想拿我二姐当养女,我家不干。
……
说实话,作为一个以写作编杂志为业的人,我并不称职,文学两字太沉重,只要稍有一点常识,在她面前你就得低下头颅。就像面对故乡一样。当年我的祖父吴楣生怀抱他父亲的遗骨来到拉烈,从此,我的生命里就有了一部关于故乡的典籍,在这部典籍里,没有风景,没有花鸟鱼虫,只有父母亲朋和街坊邻居,他们的名字和中国大地上许许多多经常被忽略不计的名字一样,渺小得接近于没有。他们在年这个寒冷的春天被我一一想起——不光治荣,不光龙奇龙飞,不光乃荣申娥,还有何敏何荣,还有金一,还有柳金,还有瑞芳,还有荣深,还有海宁海杰,还有我的表哥治才和寿全,还有我姑妈姑爹,还有新利,还有绍琦绍规绍平绍威,还有云鹏云浪,还有兰进兰宏,还有保定乾修,还有康平定平,还有谭*,还有启仁启忠,还有小雷大雷,还有瑞球,还有云山云松,还有茂盛茂忠,还有宏书,还有陈克陈林,还有陈棉覃江,还有张汉阿董,还有友生,还有云革云海,还有森田,还有瑞忠瑞坚,还有乃祥,还有蓝诚蓝毅……他们有的已经故去,有的依然活着,故去的人大多跟我的祖先一起埋在一座叫“珠穆朗玛”的岭上,活着的人跟我一样依然为各自的前程奔忙。
他们修锁修鞋,杀猪,刻石碑,卖膏药,开杂货店,做烧鸭,卖豆腐,当干部,抄电表,熬酒,做裁缝,修家电,当兵,开手拖,贩米,贩鸡,榨桐油……就是写一辈子,也写不完他们的愁苦和喜乐。
栏目主持:覃振江*玉兰
—实力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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