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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龙刍狗。”
这是诸葛亮在蜀汉夷陵大败、刘备病亡后,面对雪片一样飞来的魏国劝降信时,给蜀汉经学大师杜微的信中骂曹丕的话。
王业不偏安,汉贼不两立。四十万大军做不到的劝降,凭几张嘴也是做不到的。蜀汉还将在诸葛亮的带领下,向中原发起持续十二年的冲锋。诸葛亮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既带兵进行武器的批判,也善于用笔杆子做批判的武器。诸葛亮从南骂到北,从吴骂到魏,舌战的都是士人儒生,可以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诸葛亮舌战群儒。来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士人都以儒学为宗,内部又分裂为三派:名教、外儒内法,以及后来的玄学。诸葛亮和荀彧等人,都是士人中外儒内法一类,即以法家的政策手段,来实现儒家的价值目标,在形象和舆论上又呈现出儒家的面貌。他们强调的是有道德的事功,“王霸道杂之”。而名教士人多为经学大家,出身世族高门,与诸葛亮骂战的都是这类人。如果像演义里荆南猛将兄邢道荣一样,就不会有骂战,而是直接抡起斧子劈上去了。名教就是董仲舒所说的“审查名号,教化万民”,讲究的是“名分、名目、名节、功名”,是以名为教,主要内容就是三纲五常。可以说是一个格外看重名声和说法的道德秩序学派。诸葛亮骂王朗名场面。来源/94版《三国演义》而在被诸葛亮骂的名教儒生里面,王朗王司徒是最出挑的一个。这不仅是因为在《三国演义》中王朗直接被骂死了,还由于就在前几十回,王朗还在会稽提刀大战太史慈。这让读者感慨岁月不饶人的同时,还产生了一种割裂感:这个玻璃心老爷爷,和那个江东猛将实在不沾边啊。王朗的履历,因此被蒙上了一层魔幻气息,让人捉摸不透。其实,历史上王朗的一生,是一个名教经学家的非典型仕途之路。围绕着王朗的故事,还有一幅三国儒生的群像。
儒林外史与三国围城
儒生士人的学术,是经学。经学看上去只是儒家那几部经典,字数加起来都没有现在一本教科书多,但是其衍生能力极强。政治、经济、哲学、历史、法律、天文、数学、物理、情感、母婴、教育、医疗……天文地理,大象蚂蚁,无所不包。可以说,经学就是一切学术的最高形态和最大综合,是那个时代的尖端学术,也几乎是唯一的学术。至于其他的先秦子学,也多被纳入了经学的诠释框架。东汉末年,一位大学者异军突起,结束了古文经学持续多年的纷争,一统学术江湖,这个人就是郑玄。通过郑玄,可以发现的确是存在“天下儒宗”这种东西的。东汉民间谚语说:“遗子黄金满赢,不如一经。”平常的学者为一部经典作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郑玄大师则是遍注群经。这还不算,郑玄能够超越门户之见,破除各个学术山头的家法。论博论精,别人都比不上。在那个年代,硬生生写出“几百万字”。这样的一位顶尖大学者,命运却是坎坷的。郑玄早年受党锢之祸禁锢,闭门在家十几年。解禁后不久又遭董卓之乱,数次迁居,落脚徐州,住在山脚下的山洞里,著书立说,传授技艺,学生有上千人。董卓。图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曹操军在兖州狼奔豕突,又数次进犯徐州,郭嘉还帮曹操想出挖开泗水灌城的损招,郑玄在徐州也待不下去了。公元年,郑玄受到孔子的二十世孙、名士孔融的邀请,北上北海。连路上遇到的黄巾军对他都非常尊重,甚至都不去郑玄的老家高密闹事。虽然是民间学者,郑玄的名望可见一斑。但北海也非久留之地,孔融“志大才疏”。面对袁谭的进攻,孔融效仿古之名将,“凭几读书谈笑自若”,直到后半夜敌军进入内城,才翻墙逃跑,可以说只学到了表面功夫。孔融。来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袁绍抓到郑玄这个野生的大才通儒,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举荐已经七十岁的郑玄老先生为茂才。在官渡大战中,为了添些彩头,袁绍命令郑玄随军出征。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学者不堪劳顿,就这样被折腾死了。“昔汉末陵迟,礼乐崩坏,雄战虎争,以战陈为务,遂使儒林之群,幽隐而不显。”(《三国志》卷24《高柔传》)乱世之中,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郑玄作为一代大儒,他的命运可以说是一代士人的缩影。而三国的大幕这才刚刚拉开,一场“文化苦旅”正在前方等待着儒生士人们。
文化人的苦旅
王朗出生在经学世家,在汉灵帝朝被征召为议郎,这是仅次于博士的官方学术官职。不仅如此,王朗还师从太尉杨赐。这个仕途起点,如果在太平年代,几乎满足了青年学者的所有想象。杨赐病死后,王朗服丧回到徐州老家。随后董卓之乱爆发,出现了一场士人大逃亡,关西、中原的士人多避往荆州,青州士人逃亡辽东,徐州、扬州的士人则南渡江东。王朗也不例外,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辗转来到了江东。王朗先是受到徐州刺史陶谦的征辟,在其幕下担任佐官。在被挟持到长安的汉献帝迫切需要理解和安慰的时候,王朗援引春秋大义,建议陶谦与其求诸诸侯,不如“勤王”。勤王的方式,一方面是让陶谦不要像其他关东诸侯一样打打杀杀,让战争升级。另一方面,也建议陶谦派人到长安向献帝表忠心。当然这种忠心不是没有回报的。汉献帝封陶谦为安东将军,王朗作为动议发起人,也被提拔为会稽太守。好巧不巧,这个空头支票恰恰是可以兑现的,会稽正处于权力真空时期,就这样,经学家王朗走马上任,成为了一郡之守。王太守治理会稽的成绩,史书上提到的有限。最浓墨重彩的流传的事迹,有关他的文化立场。会稽的庙里,供奉着大禹的木头雕像,因为当年大禹治水,会稽既是他会盟诸侯的地方,也是他死后安葬的地方。但是秦始皇也曾东巡到这里,所以大禹像的边上,就是秦始皇的木像。这触动了王朗的儒生神经,认为“无德之君,不应见祀”,一上任就给拆了。
今天绍兴的大禹陵大禹纪念馆。摄影/越西航拍小能手,来源/图虫创意
王朗在太守任上的其他事迹,都浓缩在了“惠爱在民”四字好评里。虽然和同时期郡守丰富的事迹相比,略显单薄,但总算把“老好人”三个大字,留在了史书的公屏上。但这种仁政,在这时显得格格不入,江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在北方受挫的袁术南下发展,他手下的孙策攻城拔寨,雄心勃勃。而刘繇、华歆、王朗这些朝廷任命的大员,都是学者底色,不是汉室宗亲就是经学儒生。面对孙策的“所向皆破,莫敢当其锋”的虎狼之师,显得聒噪而弱小。《后出师表》中说,“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可以说描述得非常传神。随着扬州刺史刘繇败走,豫章太守华歆投降,王朗也支撑不了多久了。但王朗在正面作战中,依托地形居然还守了一段时间,最后才败于偷袭,“三江五湖,皆为虏庭”。被孙策打败后,王朗乘着小船下海逃命。随行的只有一些核心人员,其中就包括会稽的世家子弟虞翻(演义中与诸葛亮舌战的群儒之一)。虞翻也是江东知名学者,和王朗有着相同的研究领域,都是《易》学大家,研究的都是高科技中的高科技。虞翻的设想是安排王朗去徐州广陵,那里在陈登的治理下,社会安定经济繁荣。被诸葛亮翻黑历史的虞翻(字仲翔)。来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但是王朗看了一位叫王方平(已羽化)的仙人的谶书,里面说“疾来邀我,南岳相求”,具体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但是王朗硬是产生了代入感,要往南跑。跑到了侯官,感觉还是不到位,要去交州。虞翻是三国顶级算命大师,这时都被逼急了,说:那本书是瞎掰的,交州哪来的南岳,去投奔谁?(此妄书耳,交州无南岳,安所投乎?)王朗这才在侯官安顿下来。事后来看,如果北上徐州,那无异于再次进入淮海绞肉机,而南下交州,和中原的联系就不那么方便了。选择在侯官被孙策抓到,可能是王朗的一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人生的路很长,但关键的往往只有那么几步。比如一起从会稽逃亡的难兄难弟许靖,运气就没有那么好。许靖,身份背景与王朗、虞翻相似,但因投身蜀汉而受到诸葛亮尊敬。来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许靖是王朗的同事和老朋友,起点甚至高于王朗,和颍川陈纪等名士是世交。他是月旦评许劭的兄弟,也在汉灵帝朝担任郎中,还负责人事工作。董卓擅权期间,许靖和领导一起提拔了一大堆后来反董卓的地方大员,董卓杀掉了主事者后,许靖也拖家带口,开启了漫长的逃亡之旅,到会稽投奔了王朗。会稽城破后,许靖命运的画风,就变得凄凄惨惨戚戚,三杯两盏淡酒,不敌晚来风急。一路上大山大河无数,疾病和战火如影随形,男女老幼死伤大半。随着曹操和张绣开战,荆州的道路也隔绝了。身陷交州的许靖,夜夜仰望北斗星,盼着朝廷想起自己。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面对汉献帝派到交州的使者张翔,许靖用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给曹操写了一封长信,描绘了一路吃草的惨状:“行经万里,不见汉地,漂泊风波,绝粮茹草,饥殍荐臻……忧瘁惨惨,忘寝与食”。又表达了对曹操的崇拜(国家安危,在于足下……为国自重,为民自爱)。但核心思想还是一个,建议曹操“为官择人”,而这个人就是自己。但是很遗憾,张翔因为自己想要许靖当幕僚却被拒绝,就把他的信扔到水里去了,流传下来的内容应该是许靖自己留的草稿(翔恨靖之不自纳……尽投之于水)。不仅如此,许靖还托陈县的袁徽给荀彧写信,夸自己品德如何高尚,但是信也石沉大海。就这样,许靖失去了回到中原的机会,过了好几年,才勉强去投奔益州刘璋。后世的裴松之对此毫无同情心地认为,许靖的磨难纯属自找的,如果就留在江东,无论如何地位也和张昭差不多,自己乱跑那赖谁呢。而另一边,王朗在孙策那里做了几年俘虏后,居然收到了曹操的邀请。对许靖来说,真是总有人在另一个地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曹操一直广纳人才。来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三国志》对王朗交的这桩好运,写得是比较艺术的。陈寿记载说,王朗在收到曹操的表征后,“辗转江海,积年乃至”。如果不是碰到了鲸鱼和仙山,即便是海路,又怎么会花这么长的时间呢?要是换做许靖得到这样的机会,就是爬也要以最快速度爬到许都去的。当时的文化中心只有两处:许都和襄阳。首先襄阳肯定是去不得的,孙策和刘表有杀父之仇,一定不会放王朗去荆州。而许都既有天子,又有中原顾旧,最重要的是,还有武德充沛的曹操。实际上在好几年中,王朗都过着“流移穷困、朝不谋夕”的生活,直到许都方面想起来,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还有一个王朗。所以王朗的北上,没有看上去那么优雅从容、磨磨唧唧。
鸽派语言艺术家
王朗因其灵帝旧臣、知名学者的身份,尤其是他高度合作的态度,被曹操上表封为谏议大夫,“参司空军事”。但实际上曹操对王朗的定位非常清晰,重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肯合作。所以曹操私下里会对王朗有所奚落轻薄。一次宴会上,曹操逗王朗说,咱们得努力啊,不能像你在会稽那样把铁饭碗弄打了(不能效君在会稽折粳米饭也)。而王朗的反应也比较艺术,将自我解嘲与吹捧老板完美结合在一起。他仰头叹息说:难呐,世界上的事儿真难理解。曹操问他啥意思(云何)。王朗回答说:我当年,一手好牌结果输了,而您现在,困难重重却蒸蒸日上,真是让人想不通呢(如朗昔者,未可折而折;如明公今日,可折而不折也)。估计在场观众的内心中,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化尴尬为优雅,化狼狈为从容,低到尘埃里开出花,这是王朗毕生的强项。影视剧中还没那么老的王朗。来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即使是当初以阶下囚的身份面对孙策时,王朗反而能够人尽其才——打仗我不行,写降书你不行。面对孙策的诘问,王朗的回答可以说是文采飞扬,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带着的人,一路上都死光光了,只剩下自己,带着老母亲乘一叶小船,箭在身边欻欻地飞,走投无路只好向将军投降。自己“身轻罪重,死有余辜”。之前没有投降,是因为太害怕了,带着兵像没头苍蝇一样,想投降都找不到门路,现在一切都听凭发落(“东西惟命”)。虞翻本来一直追随,知道他家有老母,王朗就让他先走了。孙策听了觉得,这《二十四孝》没王朗我不看啊,真不愧是传说中的儒雅随和之士,于是没有加害他(策以朗儒雅,诘让而不害)。可见“合作”是一门语言的艺术,需要克服一系列心理障碍,要敢于向一切强大的势力低头。在必要的时候,还需要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比如王朗前脚吹捧完孙策,后脚就对曹操说孙策是“天下大贼”,不是搞小偷小摸的(非徒狗盗而已)。华歆也是一样,向孙策表态说,要替他去许都疏通关系,到了之后就翻脸不认人,和孙家兵戎相见了。影视剧中的孙策。来源/新版《三国》截图凭借这方面的天赋,王朗得以在曹魏阵营顺风顺水,从灵帝的议郎,历任军祭酒、少府、奉常、大理,一直做到曹叡的司徒,一切按部就班。仕途的轨迹上,没有留下丝毫乱世的影子。《三国志》对王朗的总评是“文博富瞻”,就是说典故掌握得扎实,文采好,可以说非常客观。但王朗的文采,不是像王粲那样体现在文学创作上,而是体现在“向上管理”中。王朗在曹魏的任仕,避开了所有的雷区,没有像孔融一样因嘴太碎而见诛,也没有像在魏讽叛乱事件中的很多士人一样受到牵连。曹操进魏公时,还实名上表,在由荀攸领衔的劝进表中赫然在列。其他重臣的传记,侧重于生平和作为,而关于王朗的记载,可以说是一篇“论语言的艺术”。对外,王朗是鸽派,主张和平。对内,王朗看重政治正确,提一些无伤大雅的原则性建议。比如同是在夷陵之战后劝曹丕不要对吴国开战,贾诩和王朗虽然结论相同,但出发点和表述方式完全不同。贾诩是从现实战略角度出发的:“诸葛亮善治国,孙权识虚实,陆议见兵势,据险守要,泛舟江湖,皆难卒谋也。用兵之道,先胜后战,量敌论将……虽以天威临之,未见万全之势也。”是说作战困难,没有把握,不要轻举妄动。而王朗的论述就比较文艺了:“天子之军,重于华、岱”,应该“不动如山”,坐收渔翁之利。孙权对魏称藩后,按照约定,应该送一个儿子来当人质,但实际上没有送来,曹丕要兴兵讨伐。王朗给曹丕的建议脑洞比较大:如果大军行进过程中,万一人家把儿子送过来了,咱们可就被动了。内政方面也是一样。贯穿曹魏政权始终的一个重要争论,是要不要恢复古代的膑刑、宫刑等肉刑。支持恢复的,有荀彧、钟繇等实操派和结果导向派,他们认为肉刑固然不人道,但是在司法上,既能够震慑严重犯罪,也能减少死刑人数。影视剧中的钟繇。来源/电视剧《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截图而反对恢复肉刑代表性人物中就有王朗,他一方面认为肉刑不人道,另一方面认为这样影响不好:死刑少了,外面未必能了解情况,但是肉刑多了,大街上缺胳膊少腿的人招摇过市,对我大魏影响不好。曹叡时期,皇子夭折的多。王朗先是引用周礼,论证“诸经常说”的后宫十二人指标是不科学的,随后劝曹叡提高后宫利用率,为大魏多准备一些备选继承人。曹叡大兴宫殿,王朗十分讲究地劝谏说:霍去病区区一个“中才之将”,尚且知道“匈奴未灭,不治宅第”。言下之意是,您这么英明神武,这个道理当然不必我说。终于在曹叡时期,华歆病逝,王朗成为了人们所熟知的王司徒。早在建安五年,由于感慨“后生者不见仁义礼智之风”,尚书令荀彧建议曹操创立中央的官学,不要等到天下平定才修文德,既要“立德立功”,又要“立言”,以实现“王道两济”。但是曹操出于对汉室权威的忌惮,采取了折中的做法,不是建立中央的官学,而是在各郡县建立地方机构。为了用底子干净的学者充实这些机构,曹操起用的主要是不同于关西贾逵、马融之学的郑玄一派,郑玄的很多学生如崔琰、国渊、郗虑都在曹操方面任仕。有趣的是,在推广地方学术发展方面,最起劲儿的反而是杜畿这种善于搞养殖业的大老粗,而王朗等老牌大儒与郑玄的学术背景相左,作为有限。既无事功,又不发挥经学强项,王朗凭什么位列三公并在死后配祀曹操太庙呢?影视剧中的华歆(左)。来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三国志》把钟繇、华歆、王朗列在一篇中。华歆虽然是学者底色、汉室旧臣,但是敢打敢冲,毫不爱惜羽毛。根据吴国人写的《曹瞒传》,董承衣带诏事件后,是华歆冲进宫里把伏皇后揪出来;曹丕的登基仪式上,是华歆在主持。钟繇就更不用说了,颍川顶级世族出身,没有钟繇从关内搞到的两千匹战马,官渡之战会如何发展还很难说。唯独王朗,只是负责活跃气氛。是曹魏没人了吗?其实不是没考虑过其他人。在华容道中陪伴曹操的程昱。来源/94版《三国演义》截图比如程昱,论资历论功劳,都当得起和钟繇并列。但是除了出身不行以外,程昱还有巨大的伦理污点:在兖州之变中组织吃人(昱略其本县,供三日食,颇杂以人脯,由是失朝望,故位不至公)。贾诩呢?确实也当上了太尉,但是遭到了孙权的嘲笑,说贾诩这样的“毒士”,能力再强也不适合摆在面上(三公具瞻所归,不可用非其人。昔魏文帝用贾诩为三公,孙权笑之)。学者型汉室旧臣虽然没有灭绝,比如王朗老师的儿子杨彪,但人家碍于脸面只肯当光禄大夫。王朗建议曹丕请杨彪接替自己担任司徒,但是曹丕不允许。三国的三公本就是虚职高位,把王朗这种资格极老、极其合作的汉室学者型旧臣放在这个位置上,就成了最优解。而且王朗还有点“徐州方面代表”的意味。曹操获得徐州的过程极其血腥,青徐两州,在曹魏一朝都不安生。即使是忠心耿耿的臧霸,曹操一死就带着兵从洛阳擂着鼓回老家了。王朗的存在,能够起到一定的抚慰效果。
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还记得那个颠沛流离的许靖吗?随着刘备的入蜀,许靖的命运也发生了转机。实际上,许靖到了成都之后,过着与王朗一样的镜像人生。许靖先是放低标准,去投奔了刘璋。在刘备兵临城下时试图翻墙逃跑,本来刘备在对待儒生方面就有高祖之风,对这种墙头草行为更是不以为然。这时许靖的前途似乎格外暗淡,多亏遇到了贵人法正。以“眩惑之术”名扬天下的法正,成名之作就是操纵许靖的命运。法正劝刘备说:世界上有一种人,有虚名而没本事,说的就是许靖这种。他的虚名满天下,重用他可以忽悠天下人。结果就是,在劝进刘备为汉中王的人中,许靖名列前茅;他像王朗兼任魏郡太守一样,兼任了蜀郡太守;更像王朗一样,成了蜀汉的司徒。许靖就是蜀汉的王朗,从此岁月静好,再无颠沛流离。公元年,刘备在夷陵大败,蜀军一溃千里,国势一蹶不振,镇北将军黄权降魏,转身变成了魏国镇南将军。第二年刘备病亡于白帝城。“带甲百万、良将千员”的魏国朝廷兴奋不已,认为天下可以传檄而定了。劝降信雪片一样寄往蜀国,其中诸葛亮收到得最多。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等人,私信劝诸葛亮以礼来降(陈天命人事,欲使举国称藩)。信中还附带曹魏谶纬专家许芝装神弄鬼搞的受命符。诸葛亮没有回信,而是公开发表了著名的《正议》一文,这也是《出师表》的先声。诸葛亮不光骂了这三个人岁数不小、节操太少(二三子各以耆艾之齿,承伪指而进书,有若崇、竦称莽之功),还痛骂了他们的老板,说曹操“感毒而死”,曹丕“子桓淫逸”。
在“诸葛村夫”这里吃了鳖,自然要寻找其他的门路。
演义中王朗直骂诸葛亮为“诸葛村夫”。来源/94版《三国演义》
公元年,王朗和华歆、袁涣等人,给老朋友许靖写了很多情意款款的信。怀念往昔美好日子,感慨时光飞逝,想让许靖做诸葛亮的工作,劝他带着“刘将军”的遗孤称藩投降。王朗在信中,将魏国朝廷比作北斗星,把自己和许靖比作各种星座,畅想了“以礼来降”之后的“封侯之位”。
然而与王朗相比,许靖的司徒之位更是象征大于实质。他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改变诸葛亮。七十多岁的许司徒,在成都的生活是快乐的,他“清谈不倦”,为蜀汉热情洋溢地提携年轻人(诱纳后进)。演义中,诸葛亮骂王朗为“皓首匹夫”,而对蜀汉来说,许靖是“我们的匹夫”,诸葛丞相不仅舍不得骂,见到还会行礼(丞相诸葛亮皆为之拜)。
另外,还有一个王朗不知道的情况——在他发出第一封信之前,许靖就已经去世了,这位蜀汉的清谈家已经停止了清谈。
面子与里子
《世说新语》中有个段子,比较了背景和履历类似的王朗与华歆的风格差异。一次坐船,他们看到岸边有人求救,王朗主张救人上船,而华歆不同意。人救到后,大批土匪赶到,惹了一堆麻烦,王朗又主张把人赶下去,华歆又不同意。
这个段子似乎是在说,王朗有表达良好主张的意愿,但是对相应的后果既缺乏预见,也没有承担责任的能力。
没有什么话,比《一代宗师》里丁连山的台词,更能概括王司徒的一生了:
“人活一世,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里子。面子不能沾一点灰尘。流了血,里子得收着,不能漏到面子上。人呐,此一时彼一时,过什么河,脱什么鞋,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裤衩。要学会温、良、恭、俭、让,特别这个‘让’字。”丁连山。来源/电影《一代宗师》截图王司徒就是三国时代面子的代表,而且又幸运得出奇。除了阴差阳错来到曹营以外,王朗还把孙女嫁给了司马昭。很难说当时王家能有多少预见性,就算有,谁又能想到司马师的英年早逝呢?起作用的,更多的还是朴素的重臣之间门当户对的思想。如果不是幸运,那就只能归结为王朗对强者气息的灵敏嗅觉。影视剧中的司马昭。来源/电视剧《大军师司马懿之虎啸龙吟》截图这种嗅觉,直接带来了一门几代的显赫。王朗的儿子王肃,继承了他对《易》经的研究。作为司马炎的姥爷,王肃编造孔子语录来打击郑玄的学术,王学最终成为西晋的官学。王朗的孙子王恺,与商人石崇开展史诗级的斗富,吸引了满朝不无赞赏意味的围观。后三国时代是属于“面子”的时代,羊祜、杜预一类的名将,固然能力突出,但他们不是司马师的舅子,就是司马昭的妹夫。邓艾、王濬一类立下大功的人,不是卷入阴谋就是动辄被弹劾。旧时的“里子”们冗散里巷,朝堂上再次充斥着上品高门。诸葛亮死后只留下了十五顷薄田和八百株桑树。正如有论者所说,刘备少时有“楼桑之下必出贵人”的传说,刘备和诸葛亮鱼水君臣的故事,“起于桑下童言,终于桑林清风”。而王司徒黯淡的事功和显赫的地位,成了乱世中另一道扎眼的风景。与映阶碧草、桑林清风相比,这道风景的审美价值有限,更多的是靠演义里的形象戳中了大伙的笑点。演义对曹魏人士多有贬损,但其实在两军阵前饶舌的王司徒形象,和正史上的真人倒有颇多神似之处。
来源丨国家人文历史(文/杰尼龟)
编辑丨甘小博